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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土龙沟的大战进行了半个多月了。每天天不亮,郑主任和冶支书、喇大队长就招呼社员们起床、出工,工地上妇女们铲土,酗子推车,老年人砌田坎,喇建国和冶廷江把青年突击队编成两个排,一人带一个,你追我赶,开展劳动竞赛。尽管社员们干劲很大,然而,这种全靠铁锨镐头、人拉肩扛的改土造田,进度却非常缓慢。郑主任时常皱着眉头,从地这头量到地那头,看看这里,望望那里,摇着头,不住地念叨:“进度太慢了,太慢了,这种干法,两年的规划五年也完不成。”

    这天中午,在工地上吃了房东从家里带来的冷饭,郑主任要郭永明去公社给单位上打个电话,明天一早他要回省城。随后又叫来喇建国,俯耳说了几句什么,喇建国一脸欢喜,急急忙忙回村去了。

    郭永明这段时间和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尽管忙忙碌碌,但仍减少不了对袁芳的思念。他几次想借故溜号,但看到郑主任和工作组其他同志都在没日没夜地苦干,也就不得不打消这些念头。现在郑主任安排他去公社,这是和袁芳见面的好机会,于是,他快步如飞,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袁芳的身边。

    郭永明穿过村子,刚爬上村东的山坡,喇建国骑着自行车赶了上来。

    “小郭,你到哪儿去?”

    “到古城,给单位打个电话。”郭永明看看喜形于色的小房东,反问道:“你去干嘛?”

    “我接媳妇回来。”

    “怎么,接媳妇回来参加大会战呐?”

    “郑主任说明天回省城,给我们找个大夫查查病。”

    “是生孩子的事?”

    “嗯。”

    “太好了,到省城让大夫仔细查一查,好让你们早点抱上大胖小子。”

    郭永明和喇建国合骑一辆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来到古城,两人分手各办各的事情。

    郭永明打完电话赶到下滩的时候,老远就听到有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口号。村里正在开大会,郭永明很容易就找来了。会场设在大队部院里,房顶上两只高音喇叭震耳欲聋。

    “陈宫山必须老实交待!“

    “陈宫山只有老实交待才是唯一出路!”

    “何玉林必须低头认罪!”

    “打倒陈宫山、何玉林!”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会场的气氛非常紧张、压抑。主席台上坐着李渭生、公社韩副书记和一个年轻人,数百名群众席地而坐,人群前头,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弯着腰,低着头,主席台两边,十来个背着枪、腰缠子弹袋的基干民兵维持秩序。

    “请大家打消顾虑,勇敢揭发,坚决和资本主义倾向作斗争!”李渭生手扶麦克风,正在声嘶力竭地进行煽动。会场里,男女老少神情惊恐,鸦雀无声。

    “谁接着说,接着说。”李渭生不停地督促,“喂,吴跃进,你不是找我们反映过情况吗,把你知道的给大家说一说。”

    “吴跃进,一个有人生没人管的二流子,他知道个屁。”有人在下面咒骂。

    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破破烂烂、邋里邋遢的酗子惶恐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支书、大队长和大队会计,把大队果园去年卖果子的1000多块钱都私分了。”

    “你放屁!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个六十多岁、戴眼镜的老汉跳起来骂道:“去年果园的收入一半留作集体积累,一半照顾了村里的五保户、困难户,兔崽子,你家还分了50元钱呢,不信,回家问你瘫在炕上的老娘去。”

    “这孩子真不是个东西!”

    “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会场像开了锅一样,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从现场人们的态度看,不是在开批判会,倒像是在替挨批斗的人评功摆好。

    郭永明看见坐在一边的袁芳和于彬彬,赶紧绕过去,伸手拍拍袁芳。袁芳看见郭永明,眉头一皱,瞪着大眼低声说:“你老往这儿跑什么,也不怕人家笑话。”边说边把本子一合,低头跟于彬彬打了声招呼,扭头就走。于彬彬冲郭永明挤了挤眼睛,指指袁芳,轻声说,“抓紧点”。

    郭永明追上袁芳,问:“到你住的地方去吧?”

    “算了,顺街随便走走吧。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今天到公社打电话,顺便过来看看你。十多天不见你,就像过了十来年似的。”

    “嗬、嗬,你真会夸张,度日如年嘛。”

    “真的,总想着你,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那你是吃饱了没事干,闲得无聊在那儿瞎琢磨。”

    “没事干,我们还能闲得住?进村这段时间,天天和社员们一起割麦子、收青棵、挖土推车,一点儿也不比社员少出力。眼下我还是刚从工地跑来的呢。”

    “难怪你这一身土,跟个老乡没啥两样。哎,我给你说,以后少往这儿跑。上次进山的事,李渭生、张晨对你意见可大了,说你倒闲话,告他们的阴状,是郑主任身边的奸细,你老往这儿跑,对你对我都不好。”

    “二十多天了,我就来找了你两次,你还嫌多呀?”

    “以后没事不要来,免得让人说闲话。”

    “行、行,我尽量争取吧。哎,你们开会批斗谁呐?”

    “大队书记和大队长。支书叫陈宫山,大队长叫何玉林。”

    “都是什么问题呀?”

    “呵,这个大队书记胆子可真不小,去年地县学大寨工作队把自留地、自留树收回集体了,可工作组前脚走,后脚他又悄悄退给了各家。而且,他对社员搞小开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资本主义倾向泛滥成灾。大队长何玉林不仅参与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而且还怂恿他老婆搞黑市交易,偷偷到古城去卖鸡蛋、卖果子。”

    郭永明愣住了,他知道,河湾大队也是这样,社员房前屋后的果树,名义上是集体的,其实都归各家各户。摘下来的果子都是偷偷摸摸卖到外面,乡亲们的油盐电费支出主要指着这点收入呢。房东老大娘就偷偷到河对岸卖过鸡蛋,说是攒钱给儿媳妇看病。想到这,他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几斤果子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怎么是大惊小怪?”袁芳吃惊了,瞪着眼说:“这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事啊。前些天省委X书记来,明确要求我们抓住这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听说,你们河湾也有类似的情况,你们就没当回事?”

    “怎么能不当回事,河湾那边也在抓,也在批。”郭永明嘴里搪塞着,心里着实对郑主任的做法有些担心。为了避免袁芳追问,他转移话题:“你们农田基本建设开始了吗?”

    “正在拿规划,李处长说当前要突出抓好阶级斗争,狠批资本主义倾向。下一步,我们一是报告公社党委,改组村支部领导班子,你刚才看到主席台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了吗?那是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何秋生,前年从部队复员回来,在部队上就是政治尖子,下一步,李渭生想叫他干大队支部书记。”

    “就他,一个毛头酗,能压住阵吗?”

    “怎么压不住?年轻人有思想,有闯劲,朝气蓬勃。”

    郭永明轻轻摇头,凭他对农村工作的了解,这个年轻人肯定是很难胜任的。心里这么想,嘴上继续问:“你们还有什么打算?”

    “我们打算这两天以基干民兵为骨干,组织一个集体资产清缴小分队,把本应收回集体的果子及自留地的收入,统统收回来。”

    “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李处长叫张晨挂帅,当小分队的队长。他是干保卫的,随身带着枪,还有手铐子,谁不老实,就把他铐起来。”

    郭永明注意到袁芳脖子上围着一条大红的新羊毛围巾,伸手摸摸,问:“你啥时候买的?”

    袁芳扭捏了,说:“哪儿是我买的,是张晨前天去县城买的,回来又说颜色太艳,送给我了。我围着还挺好看,是吗?”

    “是,是好看。”郭永明讪讪地回答。

    “张晨这个人在别人面前牛皮哄哄的,对我倒不错,挺照顾的……”

    郭永明听到袁芳称赞张晨,再看看袁芳脖子上那条羊毛围巾,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当天晚上,郭永明把自己在上滩的所见所闻向郑主任作了汇报。郑主任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河湾和上滩情况不同,各有各的做法。不过,我就担心,李渭生这么干,上滩非乱套不可。”

    “X副书记不是说了嘛,上滩是他的一个点,李渭生这样干,都是X副书记的主意。”

    “是啊,李渭生是按X副书记指示办的。不过,我、我还是咱们这个工作队的队长,嗨,难,难办呐。”

    这天晚上,郭永明眼望着窗外的星星,想了很多、很久。按照全国的大形势,应当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学习大寨经验,大批促大干,批林批孔,同阶级敌人斗,狠批资本主义倾向,郑主任在河湾的做法似乎跟这个精神不大合拍。但他的做法社员们拥护、欢迎,正因为如此,河湾村的农田基本建设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李渭生在上滩抓阶级斗争,批资本主义倾向,收社员的自留地、自留树,禁止个人市场交易,表面看符合大批促大干的精神,但实际上恐怕没有多少社员拥护和赞成。老百姓如果没有积极性,又怎能治山治水,促进生产,改变贫困落后面貌呢?郭永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觉得,政治问题太深奥了,谁对谁错还是由上级去评判吧。不管别人如何评价,郭永明从心里敬重这个久经考验、饱经风霜的老头子。郑主任从来不眩耀他的光荣历史,他还是听机关里的同事议论,郑主任是个三八式的老八路,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出生入死,身上多处负伤,立过许多战功。解放军进军西北时他就当营长了,是个在部队、在地方都响当当的老革命。这次到河湾村,不知他有什么魔力,几天就和社员、村干部混熟了,不管他走到哪里,身边总有社员围着他说笑。贫协主席喇老汉的炕上,几乎天天高朋满座,谈笑风生。郑主任和他们谈生活、谈生产、谈治山治水,谈河湾的发展前景,村里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但只要是剩下他和郭永明的时候,郑主任不是埋头看《毛选》、看文件,就是低头沉思,总显得心事重重,精神疲惫。郭永明想,可能是郑主任年纪大了,过去多处负伤,现在天天跟社员一起出大力、流大汗,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所以,郭永明总是尽量照顾他,给他打洗脸洗脚水,每天到家第一件事是给他沏上一壶香喷喷的热茶。

    郑主任带喇建国两口第二天去了省城,隔了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又急急忙忙赶回河湾。郭永明第一次见到喇建国的媳妇,身材苗条,皮肤微黑,是个漂亮俊俏的小媳妇。喇老汉见面就问:“检查的咋样?”儿媳妇脸一红,瞪了喇建国一眼,一扭身进了屋。喇建国却像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满脸愁容。

    “放心吧,老哥,桂英身体没有问题,就是你的建国有点小毛病。大夫说了,问题不大,吃点药调理调理就好啦。”郑主任笑着拍拍老汉的肩膀,“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等着抱孙子吧。”

    喇老汉眉开眼笑,拍拍手说:“这就好,这就好,有盼头啦。老郑,你可给我帮了个大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不尽呐。”

    郑主任哈哈笑着说:“你先别客气,等你抱上孙子再谢不迟。”

    “我和桂英去,就住在郑主任家。昨天下午,郑主任领我们去医院,跑前跑后,连医药费都是郑主任出的呢。”

    喇老汉惶恐了,忙说:“怎么能让郑主任破费呢,你这孩子怎么……”

    “算了算了,花不了几个钱,我这拿工资的比你们日子好过多了,你们攒几个钱不容易,不就是偷着卖点果子、鸡蛋换点钱吗?”

    “郑主任,好人呐,老天爷保佑你,万事如意!”房东大娘嘴里不住地祷告。

    吃罢饭,郑主任让郭永明叫来冶支书和喇大队长,一见面就乐呵呵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给咱要来一台推土机。”

    “啊!”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咱们平整土地的土方量太大,光靠锨挖车推进度太慢,昨天我到省学大寨指挥部跑了一趟,他们答应给咱调一台推土机。只是现在各地都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农业机械非常紧张,排队都排到春节以后了。省里管事的原来是我的部下,好说歹说才答应十一月中旬调过来。”

    “太好了,有了推土机就省劲多了。”

    “一个推土机顶几百个人干活,这样我们的工程进度就快了。”支书和大队长都兴高采烈。

    “我们也不能光靠机械。有些活是机械干不了的。所以要把劳力好好安排一下。我考虑:一是尽快把古城到河湾的路修一修,现在连卡车都进不来,更别说推土机了。从明天起,组织全部劳力修路,争取短期内完成。二是调整一下工作计划,先干引水工程。明天我到县里去一趟,请水利局派人测量一下,顺便找找县委的郝书记,我在地委干副书记时他是个公社书记,跟我关系不错,我张口向他要一点资金、物资,他不会不给面子。公社王书记也答应支援一点,咱们自己再想想办法,争取早点把引水工程搞起来。”

    第二天,喇大队长领着社员们修路,冶支书和郭永明随郑主任到县里,县委郝书记对老领导很热情,千方百计给河湾引水工程调剂了一部分资金、物资,水利局冶局长听说家乡搞引水工程,立即安排技术人员到现场指导。当天下午,一位姓黄的技术员就带着经纬仪、量绳爬上红山展开测量工作,两天以后拿出了引水工程方案。方案提出从关沙岭引水,共开渠1800多米,其中约有500米从红山的断崖经过,需在数十米高的悬崖上爆破施工。上面是一百多米高的悬崖峭壁,下面是滔滔黄河,既有头顶飞石的危险,又有脚下深渊的恐怖,施工环境十分险恶。这个引水工程建成后不仅可以使河湾大队受益,而且可以使古城包括上滩几个村近1500多亩耕地由旱地变成水浇地。

    计划非常宏伟,但工程十分艰巨。河湾村200多个劳力,先是一鼓作气拿下了进村的道路,接着便转移到红山引水工地。

    立冬后不久就下了一场大雪,寒风呼啸,冷风刺骨,北风卷起漫天雪花,直往人们袖口、脖子里灌。河湾大队的社员已经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一个多月了,高强度的劳动,加上恶劣的天气,使每个人都感到非常疲惫。有的人开始“生病”了,今天有人说胃痛,明天有人说头痛,请假的人越来越多,喇建国和冶廷江带领的80多人突击队,到最后只剩下30多人了。不仅如此,社员中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有的说:“这么大的工程,就靠这点劳力,拼了命一冬天也干不完。”有的说:“出力不出力都是10分工,多干少干一个样,谁愿意当这冤大头。”有的说,“在悬崖上爆破开渠,不被石头砸死,也得掉到黄河淹死,工作组这是叫人玩命呢。”

    上工的人越来越少,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大队干部急得团团转,郑主任一连几天也愁眉不展。这天下午,郑主任亲自跑了一趟公社,当天晚饭后,大喇叭里广播:“县电影放映队今晚在村口麦场上放电影!”偏僻山村的社员一年到头看不到几次电影,今天电影送到家门口,全村男女老少自然欢天喜地,没等放映机架好,麦场上已黑压压挤满了人,连周围十里八村的老乡都赶来了。

    电影片是郑主任精心安排的,首先放映的是大型纪录片《红旗渠》,说得是五、六十年代,位于太行山麓林县的二十万人民,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风餐露宿,凭着一双双手,靠一锤一钎,开山劈路,跨壑架桥,历经十年寒暑,硬是在太行山的悬崖峭壁上开凿出一条举世闻名的“人工天河”。这个纪录片,郭永明以前就看过,今天看起来却特别震憾。他注意到,社员们都看得很认真、很专注,看到激动人心的地方,不少人都在抹泪。接下来放映的是《英雄儿女》,英雄王成、文工团员王芳的事迹以及“风烟滚滚唱英雄……”的主题曲,都深深打动了大家的心。第二天上午在工地上,冶支书召开社员大会,先组织群众学习毛主席的着作《愚公移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接着,郑主任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讲话,他说:“刚才我们学习了毛主席的光辉着作《愚公移山》,愚公移山的故事就发生在太行山。愚公为了搬掉门前的两座大山,每天挖山不止,而且说自己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昨天我们又看了《红旗渠》的电影,红旗渠的事情也发生在太行山,我们从电影上可以看到,过去的林县,山多地少,石厚土薄,打井无泉,引水无源,当地人民的生活非常困难。解放以后,在**的领导下,林县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克服了重重困难,付出了鲜血以及生命的巨大代价,历时十年,引漳水到林县,终于为全县二十多万人引来了甘泉。电影里介绍,英雄的林县人民在太行山上劈山开石,削平了1250个山头,架起了152个渡槽,打通了211个隧道,修成了宽8米、高6米、全长71公里的总干渠,以后又修成1500公里长的干渠、支渠。在修建红旗渠的过程中,有80多名英雄儿女献出了生命,250多名民工重伤致残,他们和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王芳一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们河湾大队的开山引水工程,当然比红旗渠小得多,但是,同样是兴修水利,为民造福,同样需要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我们要象林县人民那样,用我们自己勤劳的双手,重新安排河湾的山河。”

    郑主任的讲话,极大地激发了河湾群众的斗志,广大贫下中农的积极性被进一步调动起来了。冬天的河谷,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每天下午,顺河刮起四、五级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河湾引水工程却紧锣密鼓,热气腾腾。施工采取两头并进,中间开花,郑主任带队从土龙沟由东向西、喇大队长带人从关沙岭由西向东开挖盘山渠道,冶支书带着青年突击队开山放炮。一时间红山两侧人来车往,悬崖峭壁炮声隆隆。喇建国、冶廷江等青年骨干,腰拴大绳在悬崖上扶钎抡锤,打眼放炮。青年团员还把豪言壮语写在石壁上,“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河湾人民立壮志,誓把山河重安排!”

    引水工程开工以来,郑主任拎着锨镐,始终走在群众的前面。眼看着他的脸晒黑了,人累瘦了。为了加快工程进度,社员们分成两拨挑灯夜战,无论白天、黑夜,总能看到郑主任的身影,谁劝他都不肯多歇一会儿。社员们看到连老郑都这样拼命,劳动的积极性更高了。

    郑主任头几天就感冒咳嗽,加上长时间高强度劳动,昼夜操劳奔波,终于把这个铁汉子累倒了。

    郭永明这天从炕上爬起来,发现平时天不亮就起身的郑主任还没有睡醒。老家伙昨天半夜才回来,天天在工地上耗十五、六个小时。像这种干法,连郭永明这样的酗子都吃不消,何况郑主任这五十多岁的人呢。郭永明不忍心惊动他,轻手轻脚给他打好洗脸水,然后帮房东担水扫地。尽管他蹑手蹑脚,但还是把老家伙吵醒了。郑主任坐起来,哆嗦着手穿衣服,脸色难看的有些怕人。

    “郑主任,你是不是病了?”郭永明问。

    “有点感冒,没关系,我吃点药。”

    “不行你就在家歇两天。这些天你都是早出晚归,这么玩命,何必呢?”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没什么。咱们还得抓紧点,争取早日把引水工程拿下来,等推土机来了,再集中力量平整土地,淤河造田。”

    “你恐怕也太性急了,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咱这不是两年规划吗?工作组在河湾这几个月,能帮着把水引过来就不错了,你还打算平整土地、治河造田一齐干呐。”

    “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急性子,自己定的计划总想在自己手里完成。尽管难度很大,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只要抓紧时间,我们就能给河湾的老百姓多做一些事情。

    郑主任不听郭永明的劝阻,挣扎着来到工地。工地上万玉梅带领铁姑娘劈山挖土,运送石料;有经验的老汉们用水泥、石块垒砌防渗渠。郑主任一会儿去前面抡镐,一会儿在后面和水泥、运石料,尽管天寒地冻,但他却大汗淋漓。就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手扶铁锨大口喘气的郑主任突然步履蹒跚,一头栽倒在地上。

    “郑主任!”

    “郑主任!”

    “郑主任晕倒了!”这消息象炸雷一般传遍了工地,干活的社员纷纷围拢过来。一直担心不离左右的郭永明抱着郑主任,张皇不知所措。张淑芳扒开人群跑过来,俯身看了看,只见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便急忙从随身的挎包里找出速效救心丸,嘴里喊:“快,水、水。”有人递过一碗水来,张淑芳徐徐给郑主任喂下,转身吆喝:

    “快、快,快找个车,赶紧送卫生院。”

    工作队员何玉亮俯身大吼:“让我来背!”

    郑主任慢慢苏醒了,但意识还不够清楚,挣扎着嚷嚷:“放下我,放下我!”何玉亮那听他的,依然大步流星。妇联主任万玉梅拉着一辆架子车追上来,郑主任被转移到车上,郭永明、何丽、张淑芳等人两边扶着,拼命向古城卫生院飞奔。

    郑主任住院了,医生说病人过于劳累引起休克,多亏张淑芳给他服药及时,否则有生命危险。

    从这天开始,来医院探望的社员络绎不绝,人们送来鸡汤、鸡蛋以及各种水果,许多人激动不已,热泪盈眶,说郑主任为了河湾的老百姓,差点搭上性命,郑主任是毛主席的好干部,贫下中农的贴心人。

    郭永明留在卫生院照顾病人,尽管郑主任连骂带轰,郭永明也决不离开自己的岗位。才治疗了几天,老头子就嚷着要回河湾,要不是有郭永明盯着,他肯定早跑回工地去了。

    这天接近晌午,卫生院门口吵吵嚷嚷拥进一群人来,一进门就打听住院的郑主任。郑主任正打着吊针,听到外面的动静,翻身坐起来。郭永明跑到门口,只见男男女女八、九个人,情绪激动,怒气冲冲。有个体型干瘦、一脸病容的中年妇女脸上挂着泪水、趔趔趄趄径直朝病房走来。

    “你们是哪个村的?”郭永明迎上去问。

    “我们是上滩大队的。”

    “我们要找郑主任!”

    “郑主任正在打吊针,有事改天说行吗?”郭永明不想让他们打扰病人。

    “郑主任,要出人命啦!”

    “郑主任,救救我们吧。”

    来人七嘴八舌,嚷成一团。

    “小郭,让他们进来,进来。”郑主任在病房吆喝。

    “郑主任病得很重,前几天都昏倒了。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这么嚷嚷。”

    “小郭,你罗嗦什么,快叫大家进来。”郑主任有些急了。

    “郑主任,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吧。”那中年妇女一进门,“扑通”跪下,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其他几个妇女也陪着跪到地上。

    “哎、哎,这是干什么,快起来。”郑主任趿拉着鞋,一手挂着吊针,一手伸出去搀扶:“小郭,快,快把她们扶起来。”

    郭永明使了很大劲把几个妇女拽起来,嘴里埋怨:“有事说事,这是干什么。”

    那中年妇女一把鼻涕一把泪,断断续续说明原由。原来,李渭生在上滩抓阶级斗争,批资本主义倾向,先是批斗大队支部书记陈宫山、大队长何玉林,接着组织了集体资产清缴小分队,按自留地亩产150斤麦子,果树每棵收10元钱的标准,逐家逐户进行清缴。社员们叫苦连天,怨声载道。胆小的社员交了,胆大的则奋起抵制。李渭生让张晨带着清缴小分队,对顶着不交的社员,抓到大队部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还美其名曰“用专政的办法学大寨!”这中年妇女长期卧病在床,有残疾的丈夫不能劳动,四个子女大儿子二十来岁,小的才五、六岁,生活十分困难,家里三分自留地、六棵梨树,梨树才开始挂果,全部收成无论如何也卖不了60块钱。张晨带队进家催缴,中年妇女的儿子气愤不过,顶撞了几句,张晨竟叫民兵进屋搜查,并要强行带走秋后分配的几口袋麦子。酗子急了,拎起一把铁锹乱抡乱砍,尽管没有伤人,但还是把张晨一伙吓得够呛。最后,酗子被七手八脚摁到地上,拉到大队部轮番拷打,并由民兵押着游街示众。

    听着乡亲们的哭诉,郑主任义愤填膺,“嘭”一拳砸在床上,咬牙吼道:“简直是胡闹,这哪儿是**的干部,分明是日本鬼子、国民党还乡团嘛。”说着就要拔输液的针头。郭永明扑过去,死死攒住郑主任的手,极力劝阻:“郑主任,有什么事咱打完针再说。”接着扭头央求乡亲们,“你们先回去好不好?郑主任知道了,肯定想办法解决,你们先回去听消息。郑主任病得很重,年纪这么大了,大家体谅体谅他吧。”

    郑主任压尊气,用愧疚的口气说:“这样也好,大家先回去,下午我去上滩,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乡亲们走了,郑主任依然怒气不休,连声斥责:“怎么能这样干呢,这还叫**的干部吗?”

    郭永明给郑主任倒了杯水,颇有些担心地劝阻:“这件事我看你最好别管,上滩是X副书记的点,这些事X副书记能不知道吗?”

    郑主任咆哮起来:“别忘了,我是工作队长,必须对党、对人民群众负责!我不能让他们由着性子胡闹!”

    “X副书记问起来怎么办?”

    “X副书记他也是个**员,是**就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关心、爱护群众。李渭生这么搞,哪点像个**的干部!”

    郑主任心里有气,中午饭都没有吃好,放下碗筷,就叫郭永明去找公社王书记。

    王书记跑过来,眉头紧锁。郑主任劈头就问:“上滩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这些天社员们把我的门槛快踢破了。”

    “知道了为什么不制止!”

    “这、这是工作组领着干的,我、我、我怎么好插手!”

    “工作组也得在当地党委领导下,再说,你不好办,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几天病重,我、我……”

    “好了,好了,主要责任还是在我,光顾了河湾的事情,忽视了上滩。这样吧,咱们一起去看看,现场解决。”

    三个人先没有进村,而是由王书记领着去了上滩的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只见村西彩旗猎猎,山坡上用一米见方的大木牌写着巨幅标语:“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工地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工地的老汉,披着一件破旧大衣,在地头上攥着烟袋抽烟。一见王书记忙迎过来。

    “怎么没人干活?”王书记问。

    “支书跟大队长都给撤职了,新上来的何秋生说话没人听,再加上大队里收粮收款,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干活。”

    “收你家了吗?”王书记问。

    “收,哪儿能不收,50斤麦子,50块钱,我还是现朝亲戚借的。唉,省里来的这个工作组,心狠手辣,抓了十几个人,打人凶得狠呐。”

    三个人默默离开工地,刚走到村口,郑主任说:“咱到那几家被抓得社员家里去看看。”

    王书记在古城工作多年,情况很熟,不用人引路,就带郑主任走进那告状的中年妇女家里。院里破破烂烂,六棵梨树光秃秃的只剩枝干,四间低矮的土房黑洞洞的。中年妇女一见他们进门,捂着嘴“喔喔”又哭起来,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穿着破旧露肉的棉袄棉裤,一个四十多岁,只有一条腿、胳膊下支着拐杖的男人怨恨地望着他们。

    郑主任看看面柜,里面有几十斤青稞面,柜上有半口袋豌豆,墙角堆着点洋竽。掀来锅盖看看,锅里半锅黑糊糊的菜汤。郑主任眼睛湿润了,一言不发,大步向院外走去。

    连走了几家,个个家徒四壁,生活非常艰难。

    在上滩大队办公室,李渭生一脚踩在椅子上,正和坐在桌子上的张晨在棋盘上厮杀,看见郑主任进门,张晨从桌子上跳下来,李渭生则扭头说了声:“再等几分钟,马上下完。”

    郑主任黑着脸,大步跨过去,伸手掀了棋盘,用命令的口气说:“马上通知工作队员到这儿开会。”

    李渭生一愣,两眼瞪着郑主任。

    郑主任又吼一声:“没听见吗?马上通知工作队员到这儿开会!”

    李渭生呲牙冷笑,说:“呵,火气这么大。”扭头吩咐张晨:“领导发话了,快点去吧。”

    办公室的空气好像凝结了,郑主任脸色严肃的可怕,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响;王书记脸色铁青,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李渭生则摆出一副不屑一顾、无所畏惧的样子。几分钟后,工作组的同志到齐了,郑主任立即让李渭生汇报工作。

    “我们工作组进村以来,经过调查研究、访贫问苦,发动社员揭发检举,发现上滩大队阶级斗争情况十分复杂,十分尖锐,以村支部书记陈宫山、大队长何玉林为首的一小撮坏人,把持上滩大队的政权,走资本主义道路,私分自留地和集体林果,致使资本主义泛滥。我们工作组依靠贫下中农,终于揭开了上滩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揪出了陈宫山、何玉林等一小撮坏人。”

    “你别光说这些,你说说上滩的班子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批促大干,你们开展了大批,那么大干干得怎么样?现在农田基本建设搞到什么程度了?大批资本主义、大批修正主义,最终应落脚在群众的积极性上面,否则,只能是口头革命派!”郑主任讲得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李渭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这个……”吭哧了半天,才说:“上滩的阶级斗争太复杂了,撤掉了陈宫山、何玉林以后,我们打算叫何秋生当支书,可是,他威信不高,说话没人听,撑了几天,就撂挑子不干了。许多党员干部和社员受蒙蔽,和工作组疏远了,就连民兵要不是大队里有点补贴也快指挥不动了。现在上滩领导班子散了,农田基本建设也处于停顿状态,我们也没办法。”

    “这么说现在村里的工作处于瘫痪状态?”

    “也可以这么说吧。”李渭生显得无可奈何。

    “哪么你们走得时候准备给上滩留下个烂摊子?”

    “我们正在想办法。”

    上滩工作组的其他同志也都发表了意见。八个人明显分成两派,张晨、袁芳和李渭生是一个腔调。令郭永明惊讶的是,袁芳竟成了李渭生的铁杆追随者,和张晨一唱一合,极力为李渭生辩护。其他同志有的明确反对李渭生的做法,有的说话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郑主任待大家说完,态度鲜明地宣布:“我首先以工作队长的身份作两个决定:一是立即释放抓来的社员,并公开向他们赔礼道歉,受伤者的医疗费由打人者和决定者承担;二是立即退还社员们上缴的自留地、自留树粮款,不准缺一分一两。这两个决定或者叫两个命令散会后立即执行。”郑主任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说:“上滩工作组下一步重点抓三项工作:一是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群众路线和群众工作方式方法的教导,认真反省前一段工作中的错误;二是抓紧整顿建设一个群众拥护,能坚决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大队党支部班子,工作组要紧紧依靠支部班子进行工作;第三,迅速动员群众,大打农田基本建设的人民战争。河湾引水工程完成后,上滩一部分地也可以由旱地变水地,这是造福后代子孙的大事,我们一定要广泛发动群众,抓住当前大好时机,把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搞上去。”郑主任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我们学大寨工作队在这三、四个月里,应当千方百计给群众办点好事、实事,千万不要脱离群众,祸害群众,在群众中留下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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