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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匠和李银匠

    无论是王木匠还是锅腰子还是石窑匠,他们都没银匠的名气大,他们的称呼前面都带有姓,而只要提到银匠就没有不知道那是我们李家庄我老爷爷的。我上小学五年级时,老爷爷刚刚摘了四类分子的帽子,我们家族才真正的扬眉吐气了。我老爷爷的银匠手艺时隔二十年后终于又重放异彩。开始他还要赶集招揽生意,那些年轻人手攥着金银不放心的瞅着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头。上年纪的人见了就急忙说:你们不认识他?他就是咱这一带最有名气的银匠!在解放前,他的名声可了不得,连咱县府衙门的官员们的太太都用轿车接他去打金银首饰。大土匪张步韵的八姨太是多么挑剔的主,就只认他打的首饰。

    没过多久,我的老爷爷的名声也在当地年轻人中传开了,传的不光是他的手艺,更多的是他的艺德、轶事。许多事情连我们也没听说过。有人说:张步韵最宠爱的八姨太就喜欢我老爷爷打造的首饰。但自从张步韵投靠了日本人,我老爷爷就再也不给他八姨太打首饰了。他说:我只给中国人打,汉奸不是中国人,你是汉奸的人,也不配当中国人。无论张步韵重金诱惑还是武力威胁,我老爷爷都不为所动。还好那时我们这里已是解放区,我老爷爷又帮着抗日队伍制造土枪土炮,张步韵摄于震撼,就没敢轻易对我老爷爷下黑手。还有人说,有一次有个人去打首饰,把一块元宝掉在了老爷爷家里。后来老爷爷四处寻找失主,终于物归原主。我老爷爷为人善良、宽厚、大度、睿智,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本家的老少媳妇们结婚时,都会得到一副他的金耳环。我们本家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过百日都会得他的一副银镯子。我母亲那副耳环到现在还保留着。

    前来打首饰的人络绎不绝,光登门的主户他就忙不过来,但他都一一热情接待。我的三奶奶就是他的儿媳妇,泼辣鬼刁,地里的活什么也不干了,就磕着瓜子,拿个板凳在门口一坐,专门接待上门的客户。有用的、有交情的客户就优先。有些没用的没交情的客户,脑子活泛一点的,就干脆把金银往她手里一塞说:我就打一副镯子,剩下的银子归你。这样,她就摸到了门道,以后什么交情、用处她都不管了,只认金银。

    这事让我老爷爷知道了,就找来他的儿子我的三爷爷说:咱做手艺不光做的是生意更是人品,你老婆这样做不太让人家把咱家祖传的手艺看轻了。我三爷爷怕老婆是出名的,但父亲已经这样说了他又不能不说。一天晚上他就主动炒了几个小菜,烫上一壶热酒,先给老婆点上一袋烟。话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我三奶奶就斜着眼瞧着他:是不是老头子找你说我的坏话了?三爷爷讪讪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三奶奶哼了一声:你们爷俩那点花花肠子我一眼就看透了。我告诉你,你去对你父亲说“我没赚他的钱,他管不着。他不想让我赚,就出去干,我全当没有这样的公公。”她“卟咂卟砸”了几口烟,又“哧溜”喝了一盅酒,眉稍一掉,“哼”了一声。“他摘了帽子才几天,就忘了他在人前是怎么低头下气的。现在倒装起正经人物来了。”我三爷爷听了忽然冒出一股子火:“你。。。。?!”当他看到三奶奶充满挑衅的目光时,脾气又软下来,闷声闷气地说:“咱爷那是错戴了帽子,国家不是说了‘四五年给八路军造枪没响不是他故意的’吗?要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些造反派捏造事实,他怎么会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

    我老爷爷最后没办法还是到集上做生意。从此三奶奶就对他没个好脸子,还经常指桑骂槐数落他。那时我老爷爷已经把银匠这门手艺开始传授给我三爷爷。按照祖训这门手艺只能单世单传,不传女只传男。后来我老爷爷悄然去了东北,为什么又把手艺传给了她的三闺女也就是我的三老姑?竟是个谜。

    现在家乡的那些手艺人大多数人已经作古,他们的手艺也多数没有传承下来,要么没来得及传给后人,要么后人不愿继承。

    当民间手艺被社会的发展淘汰了,那些手艺人有的落魄,有的死亡,也有的选择了新的行业又获得新生。这就是一个人、一个事物在不断变革、不断发展的社会大潮中如何把握、如何生存的问题。我如果那时真的当了窑匠、木匠、或者是裁缝、银匠。我该如何面对、把握自己的命运?也许我一无是处。也许我会成立建筑队、开办木器厂、或者服装厂,也会象家乡发达起来的那些企业家一样,拥有自己的企业、公司。但我相信:不管我多么发达,在我的情感里永远会保留着那份对手艺的迷恋和对手艺人的敬仰。手艺可以过时,但手艺品渗透着的那种人情的气息、人体的情感是任何机器产品永远无法代替的。现代化程度越高,我越留恋那些原始淳朴沾染着人体温度的手艺品。

    银匠老爷爷和他们相比而言,算是最值得欣慰的一个手艺人了。他是八十四岁老的,算是高寿了。死前还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了我的三爷爷,也算是后继有人。

    如果仅仅这样的话,老爷爷还不能说死的欣慰。因为我三爷爷和三奶奶把继承下来的手艺,只当成了他们自私自利、收敛钱财的一种工具。是工具就会损坏,作为一种工具的手艺就会很快消失。这是我老爷爷和祖辈所不愿看到的。那时老爷爷虽然已经金盆洗手,但是他不能容忍一个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手艺就这样断送在三爷爷手里。他果断的做出了一个骇世俗、破天荒的惊人之举。毅然悄悄乘车北上,打破老祖东的祖传禁律,重新选择了他的三女儿也就是我的三老姑做第二个继承人。三老姑是高中毕业。要不是她毕业时,我老爷爷还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影响了她。以她精明的处事、娴熟的交际和高深的修养,一定会在本地成为一代名流。

    我老爷爷去东北传授老姑手艺的事还是被我三奶奶知道了。她暴跳如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东北方向,跳着脚,傲天彻底的大声骂着:不得好死的老东西,你就绝了后路吧。你就让你闺女养老算了,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到死也别想踏进这个家门口。我三爷爷拦也拦不住,越拦她骂得越有劲头。见乡亲们都围在他家门口看热闹,他就躲进屋里不敢露面。三奶奶一直连着骂了三天三夜。老爷爷在东北的那些日子里肯定是喷嚏不停。那时他还不知道,我老姑也不知道,这是让三奶奶在千里之外咒骂的。

    当三奶奶把老爷爷的衣物、铺盖从门缝里扔到大街上时,他也许才明白:为了自己的手艺能够不断传承,他付出的将是什么样的代价。一个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有家不能回”,一个人老来最悲惨的结局就是“不能死在自家的炕头上”,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了他身上。他在本村的二闺女家也就是我的二老姑家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他要咽气的时候,还想从自己家的炕头上离开这个人世。我二老姑、三老姑几乎下跪哀求着三奶奶,让老父亲临死再回家看看。三奶奶硬是没有答应。

    三爷爷把老爷爷传授的手艺完全掌握了。凭着他一个高中生的聪明与智慧,他还把一些制造工艺进行了革新,对模具进行了擦磨,连溶化金银的煤块都换成了焦炭。可谓匠心独运、精益求精。他打出的首饰完全可以和老爷爷的相媲美。他把他的和老爷爷的经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进行比较。又让老婆孩子亲戚朋友比较。都说他打的精致。他还不放心,又找到父亲的生前好友,让他们看。他们戴着老花镜上下打量半天,最后齐声说:这个要好点。激动的三爷爷脱口而出:这是我打的。那些老人愣了愣,然后翻弄着白眼球瞅了他半天。他是多么想从他们嘴里听到:你超过你父亲了。随后他们又摇起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我三爷爷只好怏怏离去。

    三爷爷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走了,人们还不称呼他“银匠”,只是称呼他“打首饰的”或者“银匠的儿子”。他那时一心钻进钱眼里,他怎么会明白手艺和人品的关系?手艺的高低和人品孬好是相辅相成的。一件好的手艺品不仅需要好的技巧,还要融入人的情感和品质。不同的人打造的同一样的首饰,同样的精致,同样的光泽,为什么人们喜爱他的,而看不上他的?老爷爷说得好:人们看重的不只是你打的东西怎么样,最看重的是打东西的人怎么样。老爷爷银匠生涯一辈子,他不仅以自己高超的技艺赢得了人们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以自己高尚的艺德赢得了人们的热爱。手艺品虽是件物品,但它彰显着一个人的才华、情感和品质。它和人一样是有灵性、有体温、有感情的。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了解老爷爷和银匠手艺方面的情况,我不顾母亲的劝阻,还是决定回老家一趟。母亲劝阻我说:你三爷爷把手艺当成了他的命根子。以前连自己的女婿都不传授。你去找他,说是去了解手艺,那和跟他学有什么差别。他能告诉你?”我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去试试。母亲拗不过我,就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我先去四婶家,找四婶替我说。四婶能说会道、做事活泛。再说她家置办了一套农机具,农忙时专门用来播种灌溉。我三爷爷常用着四婶家。三爷爷和三奶奶他们只要用着你什么事都好说。

    我是直接到的我四大大家。他家四间北屋四间南屋宽敞明亮。一看这几年日子过得很富实。在我进来时,四婶正蹲在水池旁洗衣服,小巧玲珑的身子还是那么柔软,象柳枝一样飘荡在水池边。一件粉红色的春秋衫勾画着她匀称的体型。她忙站起来,拉了拉绷起的衬衫,撸下挽到肩膀上的衣服袖子,又撩了撩头发,边擦着手,边把我让到屋里,又边倒着茶水,边把我的母亲、父亲、老婆孩子问了一圈,才在我面前坐下。四婶比我大四五岁,四五年不见,脸面还是那么白净柔和,只是皮肤开始皱褶松弛。我从她那含笑温和的面容上,还依稀看到我儿时的那个恬静柔美的是我们这一带出名的俊姑娘的影子。在我本家几个婶子当中,我对她印象最好。我母亲事先已经告诉了四婶我回去的事。“你想找你三爷爷了解一些银匠方面的事?”三婶开门见山。“这些日子她们老两口一直吵闹,就是为了你三爷爷整天忙着招收徒弟传手艺的事。你三奶奶骂他除了招徒弟就是传手艺,对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也不顾了。这还不算,还要整天管着那些学徒的人白吃白住。”“我三爷爷不是一直怕俺三奶奶吗?”“你说也怪了,他怕你三奶奶怕了几十年了,怕的没个男人样了,就像个蒲团。不知为什么越老还越不怕了。还动不动朝你三奶奶吹胡子瞪眼。说他对不起死去的爹,就该你三奶奶的事,还说村里的人到现在还不承认他是银匠,也是该你三奶奶的事。他说他只有把你老爷爷的银匠手艺传播下去,才对得起你老爷爷的在天之灵。”我问他招了几个学徒的了。。“断断续续的,招是招了不少,可是多数人学着学着就不学了。现在的孩子谁还吃那个苦、受那个约束。再说现在银匠又不吃香了,有本事的年轻人都吃走食、不吃蹲食。谁还愿意跟着学?现在就还剩下村西头王瘸腿他小儿子了。也是吊吊哒哒不正经学。”

    我之所赞美四婶子,不是因为四婶买的酒好喝、炒的菜好吃,而是四婶调皮有趣的说笑,让我和三爷爷啦呱得格外投机。

    四大大吃完饭就忙着去给人家浇地去了。我和三爷爷还在边喝边聊着。

    他说着准备如何多招收徒弟、如何把银匠这个手艺传播开来。就像潍坊杨家埠的年画一样,形成一个传统产业。我说这个想法好,就把咱村发展成为一个银匠之乡。我说,三爷爷我们家乡这么多有名的手艺人,包括银匠我老爷爷、锅腰子、王木匠、石窑匠等,他们都没想到的事你想到了,就这一点也应该为你感到自豪。三爷爷听了,酱红的脸上乐得满脸皱纹就堆积成了一朵花。我注意到,他的耳根后落满了一层霜,厚,白。我不由得想到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老了。

    他叫起了我的小名。华,你这么说是在抬举我。你三爷爷心里有愧啊。我以前不听你老爷爷的劝告,只顾着拿着手艺赚钱,迁就着你三奶奶,把人品都丢了。我知道乡亲们都看不起我,包括你们这些咱本家的。我后悔啊*。他说着老泪纵横。四婶忙走过来,把一条毛巾塞给他,“什么年纪了还出这些样,也不怕小辈们笑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心思过来就好。”他擦了擦眼泪,对我说:孩子,你也是有工作的人,你要记好一件事:工作和做手艺一样,首先要学会做人。我以前就是没弄明白这个道理,才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又说我在外认识人多,让我帮着宣传宣传,把老一辈的银匠手艺传播下去。我答应了,答应过些日子再专门回来趟,找找有关部门,帮着把这事搞起来。

    我回去后很忙,一直没得空再回老家。两个月后,我才听母亲说三爷爷由于脑溢血已经走了。在走之前,他多次打听过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想到三爷爷对手艺的那份痴迷,我不禁潸然泪下。

    三爷爷带着遗憾和悔恨走了。在黄土掩埋了他的时候,他也没听到有人喊他声银匠。他操心费力了好几年,想把银匠手艺传播开来的心愿也没实现。

    三爷爷生前的艺德,也许让许多人感到他不配称为银匠。但他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把自己这几年的心血倾注在了手艺传播上,这就足够了。我感到他配做一个银匠。只是应该这样介绍:他以前虽然继承了银匠的手艺,但不是银匠。当他真正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手艺人的时候,即使别人不叫他银匠,他也是银匠了。银匠的儿子李银匠。

    作为他们的后人,我应担当起传播这门手艺的责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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