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窑匠
其实我最佩服的还是石窑匠。从我村过了村西的河,再往西南走,翻过一个岭,就看到了一座山,山根下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叫桃花沟,石窑匠就是那村人。每天都会看到一辆自行车扭扭捏捏在弯曲的土路上走过,不用说就是去接送他的。他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气的窑匠。我从没见他拿过一个砖,动过一铲子泥,但谁家盖新房子都少不了他。都要请他来监工。他长的白净偏瘦,要个头没个头,要力气没力气,看他那单薄的身子骨连个女人都抱不起来,就更不说一袋水泥了。可是那些砖瓦工都对他服服帖帖。他手里老是拿着一把木尺,掐着腰,叼着烟,在工地上慢悠悠的转。板着脸,把木尺朝砖墙一指,说:斜了!推倒重垒。垒墙的看着自己费事扒力垒起的墙要推倒,心里再不情愿,也得推倒重垒。就是盖房子的主看着把好端端的水泥浪费了,心里也疼,也只好忍着,忙掏出香烟递过去,陪着笑,说着感激的话。石窑匠不苟言笑,点点头,又慢悠悠的转起来。石窑匠很忙,一到农忙闲了的时候,盖屋的特别多,找他的都得排号。有时他抽不出身前来监工,但方地基时,必须要他到场的。他今天没空就等到明天,他明天没空就等到后天,反正这个事必须他办。没有他到场就是你能把地基方起来,心里也会不踏实,你就睡不着觉,你就有心事,日子就过得不舒坦。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整天吃住啦撒都在里面,万一房子盖斜了,万一地基方歪了,你心里不别扭一辈子?人活的是个心性,心里别扭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他那双不大的眯眼子就是把水平尺,你垒斜一韭菜叶子厚,他眼一咪就能看出来。什么是手艺,这就是手艺——别人一辈子也学不到的本事。
接送他一般是用自行车,因为他家路远又是山路,路不好走。那时我们生产队只有两辆自行车,我家一辆,是凤凰牌的,队长家也有一辆,也是凤凰牌的。都是父亲通过在南京某机关工作的他的姨夫托人买的,也都是父亲从上海千里之远直接骑回来的。我们家那辆自行车买的比队长家那辆晚近一年,但我家那辆比队长的那辆还破。我父亲脾气好,无论谁来借,都满口答应。光用我家这辆自行车不知就驮了他多少回。好处接送他时比接送王木匠简单的多。接送王木匠需要用地板车。他一挪动就像搬家,铺盖、木匠家什,足足一车。而石窑匠来时清身一人,走时就是多了两瓶酒、几盒烟和一斤猪肉,用皮革提包一装挂在车把上就行。王木匠他要的是面粉、蔬菜、还有一些替换下来的破旧家具等,装了满满一车。木匠家我去过,长着荒草的土墙头围着三间又破又小的土草屋。唯一让我动心的是院子里的两棵老石榴树,枝叶繁茂,一个个大红石榴呲着白牙,乐开了花。
石窑匠还健在,我找过他,可没见到他。他比从前更忙了。从有名的窑匠成了炙手可热的风水大师。近遍四乡八邻,远到县城、省外,不断有人开车前来把他接过去看风水。要见他,事先要预约、要排队挨号。他住居的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以前因他的窑匠的名气而扬名,现在又因他的名声而繁华。那个小村庄的中心路热闹的象城镇商业街。路旁的商店、旅馆、饭店、娱乐厅,络绎不绝,琳琅满目。因为在此等候他的、预约他的,都是些笃信命运的官商富贾们。他们需要在此住、在此吃、在此玩、在此大把大把扔钞票。
我不可能见到他了。我不需要看风水,我又没有多余的钞票往外扔。我只好从他那些自豪的眼里闪烁着火花的乡亲口里,听了一些他神奇的传说。
二十多年前,一个个兴起的建筑队包揽了乡村所有的建筑活,再没有人请他去方地基、去监工了。聪明人聪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够与时俱进、审时度势。他一翅子插到了南方去,有人说是香港,反正三四年杳无音信。当他荣归故里时,已是以风水大师自诩了。他不仅会看宅基地、祖坟,还会看面相,测八字。他先免费看了两处当地万元户的宅基地和祖坟,果然神奇。一次定乾坤。从此,名声鹊起,威震四方。有人说他练成了阴阳眼,阴间的事可以上看一百年,人间的事可以下看五十年。他还是那么清瘦,只是弯弯的腰在证明着岁月的流逝。他胡子白了,他胡子长了。胡子白得仙风道骨,胡子长得仙气飘逸。
听说,王木匠为自己选墓地的事,在老之前的一个月里,还去找过石窑匠。这是后来银匠的儿子在村东头公路边盖房子那年,接石窑匠来看风水,喝酒时,说起的。他们提到已经老去的银匠时,又说到王木匠就突然那么走了。石窑匠说:人虽生死有命,但还是有先知先觉的。
王木匠找石匠看墓地,石匠没收他的钱。他们是老交情了。以前,谁家盖屋,石窑匠是必须去的。屋上的木匠活多数也是王木匠干。他们之间经常相处,自然就很熟悉了。据说,没收钱主要是石窑匠很佩服王木匠的缘故。他佩服的不仅是他的手艺,更主要是他很孝顺老娘。石窑匠为人傲气是出名的,很少有让他看上的人。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有情有义孝敬父母的人。
石窑匠也没顾上吃王木匠在邻居家早已准备好的酒菜。他太忙了。那天他是趁着来接他到外地看风水的那个老板的车,抽空来的。
看来名人也都惺惺相惜。不知锅腰子最终给没给石窑匠的婆娘量过衣服,是否也摸过?无从考证,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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