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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时间的运转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快慢的。高兴时得过,郁闷时也得过;当大官要过,做乞丐也要过。为了把生活过得欢乐些,几千年来,世界上最有灵性的人类,就把周而复始的日子,或托神,或借人,或念古,或记真,定下了无数个欢喜朝拜的节假日。世有世节,国有国庆,乡有集墟,人有诞辰,不管其根基出自扑朔迷离的荒诞神话,还是有段惊天动地的真实故事,一为寄托思念,二为讨个口福。才过了欢天喜地的大年,余兴未尽,又生出了个小年。

    过小年了。小年虽没有大年那么风光,在日历上都少一席之地,劳动法也不把它列为正式假日。但过节的人不讲究这些,他们有一整套庆贺仪式,有特殊的吃法。

    上班的人不讲小年,这天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不同的是,工作之余,要怎么吃,去哪里玩,完全由自家选择。

    四车队的大厅内,台球桌占据了半壁江山,不管人多人少,再不象过去那样显得空旷冷落了。进来的人,先要在门口望一望,衙自己的位置,然后才向里挪动。不然到了里边再换位,就要影响许多人的情致了。学习还没开始,有两人操杆打球,更多的人在旁边叫着:“打红的,打黄的。”接着又是一片笑骂声:“哎呀,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我说打黑的,你偏打红的,要是这样,说不定有一石二鸟的奇妙。”

    在嘈杂的声响中,突然从走廊传来一段高亢明亮的笛声,不用看谁都知道,“笛子王”回来了,他昨天才从交管局放出来。桌旁的几个爱寻衅滋事的小青年,立即商量了几句,与他逗乐玩笑。

    胡少杰刚跨进屋里,大台球桌让他陌生,在一愣神的瞬间,四周响起稀拉的却爆响炸耳的掌声,夹杂着几人油腔滑调的怪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秀才凯旋,官司打赢。”

    他没显出难堪,反而很泰然的学着元首出访的模样,煞有介事的朝大家点头,一边挥手致意,一边频频说道:“谢谢,谢谢。”逗得人们哄堂大笑。

    闹过一阵后,各人坐定,有人开始问道:“胡秀才,这几天过得好吗?”

    胡少杰大大咧咧地回答道:“好哇,怎么不好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没有任务,不用出车。比你们自在多了,我真后悔为啥这么多年没发现这个好去处。看你们在家的穷酸象,没事就找个理由进去修养呗。”

    “那怎么不多住几天,赶回来过小年呀。”

    “嗨,被赶出来了。所长说,酗子,闲够了吧,该出去跑几趟了。那可是安闲消遣,养精蓄锐的好地方。没比的,住医院得生病,想回家得请假,唯有那种地方啥都不用办。”

    刘正荣见他们越说越离谱,就打断了,开始早学习。

    学习完毕,刘正荣留住了尤振雄。做为在队上主持政治工作的人,他见胡少杰回来,就多了个心眼。这样犯错归队的青年,思想很容易产生波动,党支部若不抓紧引导,很难使其消除心灵的创伤而恢复平静。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处于阵痛未消前途迷茫的人员,是不宜很快上车的。别看他与别人打趣作笑开朗大方,那只是表明此人世故老道,善在尖刻的对话中见风使舵,避免让人触到内心深处的疼痛。学习一结束,他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不再与人调笑,也不去玩玩那新鲜的台球,正好说明了这点。

    刘正荣同尤振雄通了通气,约他一起去找胡少杰谈谈。他俩是好友,有熟人在场,就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解释,说明,开导,启发。尤振雄听了也觉得责无旁贷,就没有推辞。若是别人,他不会轻易浪费宝贵时间的。上午有不少事要做,既然是为老友,还是跟着来了。

    胡少杰就住在这座新货运大楼的四楼,单身驾驶员的宿舍尽在这一层。两人进来时,见他正抱着一本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总谱,潜心研究交响乐的奥妙呢。就象棋手爱琢磨棋谱,作家喜翻看字典一样,在常人眼里近乎百无聊赖,他们却是津津有味。

    简单的客套话过后,又是漫无边际的胡扯。当胡少杰明确了刘正荣是以代理书记的身份来私访,才认真起来,渐渐撤去脸上的轻佻和无谓,用诚挚的态度交谈开了。

    “喧,你是进取心很强的青年,又是团员,对这次事件,不要寄希望事过境迁,马虎敷衍,应该有个正确的认识。”刘正荣说道。

    “副书记。”他还是习惯这样的称呼。“这次进去了一个星期,时间不算长,可让我认识了不少东西。许多以前模糊不清的,从不思考的问题,都有了几分明朗了。这种事本来不该出,按传统的观念也不会出,可是还是被我碰上了,只好认倒霉。不用你多说,知过必改,这是我的基本态度。绝不推卸责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才二十四,可以说刚跨进生活之门,以后的日子还要好好过。我保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司机。我的青春不能因为一个污点就变色。既然你们来了,我再多说一句,你提醒提醒我们那位许书记,是该想想新事物的前因后果了,属于什么性质,什么原因。”

    刘正荣对后面几句不太明白,“你头脑很灵光,思维也清晰。有啥心里话,一并说出来。”

    “我说的可能不太合乎常理。本来嘛,路上出了事,让家里人负责,好象也说不通。但你公正的评一评,领导就能一身清白?平时开会,队长书记都喜欢说,本月任务完成得不好,我有责任。这种话反正不罚款,不降级,重复一百次也没啥,官职照当,奖金照拿。真到扣车关人了,就只是当事人的罪过了?”

    “不错,车队是有一定责任的。”

    “现在流传一种看法,说人们思想觉悟不如从前了。是不是?这其中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呢?”

    “你说说看,哪方面呢?”

    “认真探本寻根,恐怕不只十条二十条,我没心思去排列,也没那水平。要是叫老尤去研究,保准吓人一大跳。”他指了指旁边的尤振雄,想催他开口,缓和一下室内的气氛。见他进来后一直象是另有心事,很少说话。就把刘正荣的提问推了过去,并解释道:“我的主要任务是开车,如果有多余的精力还得研究这个。”他拍拍床上的乐谱。“别的都排不上趟。当然,要是有一天派我搞政治,叫我也象老许那样当书记,又是另一回事,我会钻研的。”

    “有头无尾,这不符合秀才做事的基本风格。”刘正荣半笑半真地说道。

    “占什么位,干什么事。思想方面的东西我从来不以为沾边,也没细想过。这回是个教训,做了典型,晾出来了。不由我不想,我猜测,不,我敢肯定,这类事还有人在干,而且不少。暂时没抓着罢了。我这种人,表面精明,其实很幼稚,被抓到也是正常的。那些头脑转得快,经验老道,手段高超的,可能已赚肥了。”胡少杰可没有开玩笑。

    “不能排除,你的提醒很重要,我要转告车队,转告总站领导,对新时期的新变化要有足够的迎前意识,加强职工的思想教育,严格有关的管理制度。”

    “特别是青年,要讲究个实。实际、实在、实用,再加个实效,光念报纸是不行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们不是有言在先,一同上来的吗?”刘正荣转向尤振雄,他也奇怪,既然同意一道来,只在进门时做了几句简明的介绍,就没听他再说什么。

    “你们不是说得挺投入的吗?我还打搅啥。”

    “也说说你的看法。”

    尤振雄先想应付过去,后见对方态度认真,就说道:“你们说得够全面了,我没啥可补充的。早上我收到一封信,来自海南三亚守岛部队的。知道谁来的吗?就是我院里老王师傅家的儿子。”

    “哦,小流氓呀,啥时候当兵去了?怪不得好久没听你说起过。”胡少杰有所耳闻,随口插道。

    “人家现如今成器了。看,还寄了张照片来,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人了。我就老在想,人是可以改变的,如何变好,如何变坏,如何把一生定格在宽阔的大路上飞奔……”尤振雄从口袋里拿出信件和照片。

    胡少杰接过来仔细观看。“呵,满神气的,当海军了。这两根飘带可给他生威了。怎么,就这几个鸡爪字,也敢提诗:手握钢枪面对海天,胸怀祖国青春扬鞭。风浪呼啸犹若等闲,母亲恩爱在我心间。”

    尤振雄向刘正荣介绍照片上的人物。“小时候的朋友,非常淘气,上中学就参与赌博和偷盗,被管教了几年。去年放回来,连家里也不认,硬要把他赶出去,跟老头子关系很紧张。没办法,只好在街上打工混日子。有次在舞厅和我说起前途,我无意中提出参军,他果真去了。想不到的是,他那样思想落后,认识混乱的失足青年,怎么一到部队就改换了面目。我是想,部队上的教育方法很可能有我们需要的特殊成分,应该注意探讨。”

    “很对,很对。除了军事化,还有我们能够接受的其它……”

    走廊上突然响起急促的喊声,“副书记,副书记在不在?快出来,急事。”

    刘正荣忙开门出来,见是队上的管理员。急问道:“什么事?”

    “电话,党委书记的,快去,推不掉的。”管理员指着楼下,显得很着急。

    刘正荣只得草草结束未完的谈话。“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时间再谈。”说完一溜烟跑了。

    在那边等了很久的辛书记并没有生气,还是以平常的语气说道:“喂,是小刘吗?昨天定下的那件事,我差点忘了,是不是你也给忘了?如此重要之事,竟然没放在心上。不应该呀,看来你我都得受批评。”

    刘正荣一时还没反应出书记说的是哪件事,忐忑不安的问道:“哪件事?”

    “哈,你真的忘了。应该降一级,现在立刻放下手边的一切工作,到团委列席个全体会,半小时在那儿见面。”

    刘正荣吓了一跳。忙问管理员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一问开,原来昨天下午党办来过一个通知,是安全员接的。老头自知记忆迟钝,在纸上写下几字:明早团委开会。后来不知被风吹到哪儿了,再没人提起。但刘正荣知道会议肯定是围绕撤消车队团支部的问题而举行的,他想不到辛书记会这么快就开始了安排和组织实质性的论证和操作。

    在团委办公室的门前,遇到了辛书记,刘正荣想向他解释一下原委,说明自己事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会。但辛书记却不在意,没等说完就打断了,“人老了就好忘事,该换年轻人的就坚决换。你知道我怎么也忘了,上午我拿到一个剧本,一看开就入迷了。要不是这会重要,我绝不肯中途放弃的。这下子我的头脑里尽想着剧中的人物,预计朝哪方面发展。开会时你多说点,我可能说不出什么了。”

    会议由团委书记杨亚林主持。会场内除了团委委员,还有各基层单位的团支书。因为会议召开的比较仓促,没有什么成型的文件。属于一般交换看法,征求意见的初级会。杨亚林看着笔记本,把昨天碰头会上刘正荣的新观点重复了一遍,向与会者说明了主要议题,就冷场了。对车队提出的撤消基本失去生存价值的团支部这样出格的思想,十多个人面面相觑,只是交头结耳,没有大声议论。

    杨亚林向与会者耐心的启发道:“大家都是来自各个支部的支书,对这方面的问题一定会有自己的认识。我在你们面前不妨多说几句,因为我有车队的实践。不瞒各位,自从我进入团委主持工作以来,内心有一个不公开的重点就是想把车队团支部推到风口浪尖。然而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人家那边不配合,我们再费心也是枉妄罔望。就象去年的篮球赛,最终还算没有夭折。但也给了个教训,要让哪个支部单独组织参加是不可能的。”

    辛书记坐在旁边的位置,见没人发言,很是不安。想让刘正荣把他的观点再向众人陈述一遍,又考虑到在场的人多数不知他是干什么的,看来还得自己说上几句。

    “大家不要拘谨,讨论青年的事,你们最有发言权。告诉你们,刚才我在办公室里正看一个剧本,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是小江写的。对,就是上月差点自杀的那个姑娘。先不论本子的水平有多高,我也还未完全读完,不能幻加评论。只是这一行为,就让我欣慰不已。刚到总站时,听说车队有‘三秀才’,兴奋之余也有些不舒服。第一线的工人都跑到前边了,科室为什么反而落后了。现在有人能动手写剧本,不是好事吗?她写的是有关驾驶员的恋爱故事,非常感人。一串银项链,对,剧名可以定为《银项链》”。

    “书记,你看车队团支部是撤还是留。”杨亚林听他讲岔了,忙提醒道。

    辛书记朝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是不是说跑题了,很抱歉,到现在我的思想还很乱,一直惦记着那个没完的故事。不过,它触及到了青年工作,与这里要讨论的论题并不相悖。共青团的工作,还要抓紧,这是不容置疑的。具体怎么抓呢?抓哪些方面?就要我们开动脑筋去想了。四队的小刘同志勇敢地指出车队团支部已名存实亡,而且无可救药,这本身就是挑战,锋芒犀利的挑战。最后结果暂且不论,我希望你们做支书,搞青年工作的人,都要学习小刘同志这种认真负责,放眼全局的精神。小刘,你是不是再把论点向大家展示一下。”

    刘正荣又把那天在书记碰头会上的发言又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说得更详细,更全面,结束时又加了一段:“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又衍生出一个新的想法,虽不太成熟,也提出来和大家一起讨论。上小学的时候,儿童们都以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为荣。但是在中学,十多岁的孩子不再愿意把红领巾向旁人显示,因为年龄的增长,环境的改变,他们不再留恋过去的光荣,积极地向团组织靠拢,以早入团为荣。中学毕业,十七八岁的青年,有的考上大学,有的走向社会,有的参军入伍,生活又进入新的区域,思想变化也是自然的。我不是说共青团只适合中学阶段,许多青年云集的地方都可以广泛开展工作。要注意的是,如果一个人不能自觉的意识到荣誉感,或者说忘记了荣誉感,他是再不会象从前那样为自己曾宣过誓的事业竭尽全力去奋斗的。车队团组织就是这样,已丧失了基本的吸引力和号召力,所以我提议撤消。车间团组织也不可小觑这方面的问题,学习和活动的重点应该放在坚定荣誉感,走近党组织的基础上。”

    “这个思路很有独创性,你们要再往深处想一想。车队的同志,请说说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辛书记向不吭声的与会者发出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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