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见鬼的爱情来敲门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楼梯的右边是一段长长的走廊，直通外面网吧，左侧就还可以上楼，我们走到第三层，推开门，一个约摸五十、干精瘦猴的男人坐在深红色的沙发上，他的脑门秃得光亮。淼哥在旁边，我走过去，坐在淼哥对面，任文希坐在那个男人的旁边。淼哥见我赶紧说，百里澈，坐下。那男的看看我，神情倒很温和，他问我：“你想来这里打工？”边说边把烟盒扔给淼哥，像淼哥是他儿子似的。
“啊？”我抬起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来这的，我是莫名其妙地被淼哥带来的。淼哥抬着脸正严肃地盯住我，我想反正也不知道去哪里，就跟啄米似的点得飞快。
他换了一条腿翘着，慢慢地说：“其实我这里人手已经够了，不过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暂时让你做一个月怎么样？”
当我来投奔收养院啊，我很是不满，差点跳起来，毛，那一个月完了呢，不行，我要长工：“咦，凭什么你说了算？”
“这是鲁老板！”淼哥镇住我，就他最了解我从来没大没小。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就是你呀，留下我吧，肯定不后悔！”
淼哥的头低下去，好像很无语，鲁老板来劲了：“你很聪明吗？”
“是呀！”
“回答得倒是挺镇静的。”鲁老板挥挥手：“任文希，你带她带楼上去，和那几个女孩安排一下，百里淼，你留下来，还有点事儿给你说。”我走出门时瞟见桌上一张纸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毛主席修口锅，邓小平造个碗，**敲个洞，**补个疤。”当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听啾啾说他爸以前是个诗人，中国一改革就做了商人。
任文希帮我把箱子驼到四楼，我东蹦西跳地兴奋得要死，到了四楼，恩琪正扒在过道的窗口边吹海风，任文希招呼她：“这个小丫头和你们住一起。”她回过头：“好啊，不过，只有上铺哦，啾啾上面。”我一听怎么跟那些破大学一个鼻孔出气啊，上铺下铺的，不过，我问：“啾啾，是谁呀？”任文希解释：“鲁老板的女儿，她今晚好像没有回来。”
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恩琪一直在外面网吧厅里，只有我和林佩在屋里睡，林佩睡得很沉，我的眼睛盯着窗外，等着光线一点一点地明亮，我想新的一天就要来了，新的生活就要来了。想着想着居然睡着了。
快中午时醒来，我还以为是在黄树巷，在床上愣了半天反应过来，爬下床跑下楼，和任文希撞了个满怀。他那么白，又穿件白色T恤，跟没穿衣服似的，他叫起来：“小丫头，你赶着要去发射啊，跑这么急。”
我说是呀，我总得先创造出加速度吧，不然怎么逃离地球？
敲林佩走上来，她一脸惊讶：“谁要逃？百里澈，你又要走吗？”
我摇摇头：“不是啦，我跟任文希闹着玩呢。”
她看看任文希，低下头去走开了，任文希不吭声让她走，气氛特别奇怪，我望望他：“嘿，小子，我们的林佩好像喜欢你耶。”
任文希盯着我：八卦，你能不能少说一点。”
“你敢骂我？”
“说实话也有错？”
“我要告诉淼哥替我出气，说你欺负我。”
“冤枉啊，你看外面都要下雪了。”
我跟任文希一路追出来，兜了个圈从正门跑进去，恩琪在柜台里坐着，看见我俩吃了一惊，她问：“百里澈，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人家早起来了，我都带她去转了一圈，对吧，八，嗯，呵呵。”任文希在后面拉我的手臂，我估摸着他那八卦两字出口我非得扭断他的蹄子，表面上还是顺着他说：“是呀，转了好大一圈，脚都走软了，任文希还说中午他要请我去吃好吃的呢。”
任文希的脸唰地扭过来，眼睛瞪得老大，明摆地在质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我得意的浅浅一笑，你没有说过？你明明说过嘛。
恩琪大叫起来：“死任文希，那我呢，好啊，鲁叔给百里澈休息你也跟着放假，看我怎么联合张优把你钉到地板下面去。”
“这么狠毒，我今天总算看清你了，”任文希攥住我的胳膊，转头给我说，“走，我们吃饱了再来跟她斗。”说着任文希就飞快带我跑出去，恩琪还在后面喊：“任文希，你妈的没心没肺重色轻友见利忘义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不得好死……”任文希边跑边跟我说：“看吧看吧，越来越恶毒了。”
任文希问我，吃什么呢？我反问他，我怎么知道你要请我吃什么？
好，任文希点点头，街头有家小笼包店，粥可以随便喝，这样，我吃小笼包，你就在旁边喝粥，一碗一碗接一碗。
啊，任文希，你真是把我想象得太善良了。
老娘要吃龙虾！我在心里喊，龙虾！
任文希停下来，对我说：“我倒想起一家，龙虾做得特别好吃，很正点的，就是有点远，靠海了，而且我们这边去那里没有车，前段时间我们去都是偷鲁叔的车去的。”听上去很热乎嘛，鲁叔，我可不乐意这么称呼他。
“那我们可以走过去啊。”我一向都很执着的，心想混得还真不错嘛，我问他：“那个鲁叔怎么样？”
“你不会吧，喜欢老男人？”任文希往边上闪了一下，笑道：“鲁叔人真的很好，豁达，慈祥，开朗，幽默，慷慨。”
我打断他：“走吧走吧，吃龙虾去。”
“那好，顺便你还可以去看海。”多好的人啊，我一路都在想。
打打闹闹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已经相当快了，主要是遇到天桥的时候任文希坚决不肯去爬楼梯，拉着我从大小的车辆间穿过去，他的理由就是，车没几辆修个桥架着本来就多余，少踏它两下也能让它多活几年。
快到海边时我的心情激动起来，龙虾也没兴趣了，我央求任文希，我们直接去看海吧。
不吃龙虾了？任文希很惊讶。
不吃了。
他摊开手刮我的鼻子，没出息。
我以为第一次看到海会有心潮起伏汹涌澎湃赫然开朗之类的情怀，好不容易到了，失望陡然地升上来。本来从没穿凉鞋的习惯，几双运动鞋一年四季换来换去，走过沙滩的时候任文希叫我把鞋脱了，我还懒得，结果陷了一脚的沙，感觉沙比水都多。也没有望见长长的海岸线，没拐上两下便是大块的石头。任文希说这段海岸是以前开发出来的，新开发的就很壮观，只是太远了，而且要收门票。我说不出什么，只觉得宁愿一辈子也没来过海边，起码有点幻想。
许多大人孝在海边嬉闹，很是厌恶，确切点，我讨厌人多。我们走得远远的，四周没什么人了，蹲下来玩水，任文希也蹲下来，问我：“什么感受呢？”我耸耸肩，说实话，没什么，我不喜欢人这么多。任文希睁大眼：“快九月了，人已经算少的了，你没看到人多的时候，上个月我来，人踩人都能活埋几个，你要淘沙的话都能淘出骸骨来。”
我看他一眼，问：“你是被谁淘出来的？”
任文希叹口气，做出要揍我的表情，我望向远处，悠悠地想，我百里澈何德何能啊，要人家来，人家就来了。
任文希拍拍我，我猛地回过神来，他笑笑，特别的清澈。他说：“我还是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清澈。”
我特意外，清澈，我还清澈！要是被罗弥听见了他肯定要开起推土机把我埋了，我们的友谊很深，了解却真是不全面啊。笑笑。我们沿着海边走，海水扑打着浪花，把我的裤脚都弄湿了。任文希给我讲个故事，他说：“我才来没多久，张优失恋了，花了一天时间在沙滩上弄了个裸体女人雕塑，晚上他就在海边一直站着，看着涨潮，再看着退潮，看着那个沙雕不见了，他才回去。”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就好了。”
我了解的张优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遇到没意思的事情他往往以一句经典方言表达不满，我记得张优小时候喜欢在我家看打仗的电影，有一回他等了很晚，一看是“雷锋”，他操了一句“怎么这个啊，滚你妈卖坯”，转身躺在长椅上就睡着了。我问：“任文希，张优他没事吧？”
任文希偏头看我，意思是你说呢？
我勉强笑笑，幸好他没做个男的。
我们又蹲下来，海在酝酿澎湃的萌动，一哗一哗，我把双手泡在水里，向上一提撩起大片水花，反复几次，觉得跟下河街的河好像也没区别，它不是也流进来了？任文希忽然问我，百里澈，人与人之间，你觉得最讨厌什么？
我看看他，那就多得去了，可是这么一问，倒真是想不什么来，望着远方，呆呆地看着眼前满满的水，脑子里盘旋起一件事来，回忆让人恐慌，就是因为有这种效果总也忘不掉。以前黄树巷有位慈祥的老大爷，一回我跟淼哥在河边一路嬉闹，不知怎么就钻进人家船里去了，我们扒在船舷上看须爷河岸山坡上使劲地追喊：“停船，停船。”觉得特有趣，他摇椅晃地往下赶，我看见须爷的龙须拐杖飞走了，他就如同一片树叶飘了下来，静静地飘下来。船上很多人在疯狂的尖叫，我却觉得很自豪，因为只有我们认识那个掉下去的老人，而一船的人都在讨论那是谁。
淼哥不可思议地长叹：“就这么掉下去了？” 我也伸长脖子：“不会死了？”淼哥抓抓胳膊不太确定，看着越来越远的山崖，瞬间他哇哇地哭出声响。
任文希捧一把海水洒到我脸上：“不想回答就算了，不敢难为你呵。”
我甩一下水，回答：“不是啦，我在想嘛。”我的鼻子很酸，转过脸赶紧揉了揉，任文希还在不断开导，呶，百里澈，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啊？我很想提醒他这种问题实在是太老土了，可是我吭不了声，我怕一张口我就会哇地哭出声来。
任文希以为我不明白，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就像，你看到我时，有没有心跳的感觉？”
晕，我在心里说，我看见谁都心跳，除非我死了。考虑到天色已晚夜已深沉孤男寡女独处一世，我还靠他带路回去，只好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
任文希轻轻的敏捷的把脸凑过来，我清晰地感觉到只有十分之一秒，那可是我的初吻呐，见鬼！我给罗弥说过，将来我会和自己的爱人去西藏一个叫做羌纳的地方，雅鲁藏布江的支流在那里汇合，远处是连绵的雪山，炽热的阳光照在上面雪也不会融化，而雅鲁藏布江就在我身边奔腾，我站在沼泽的边缘给爱人最深的吻，罗弥听得毛骨悚然的，最后他说：“这样也好，天地作证，在一起了就不要随便分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为那个天地之吻厮守，可就这么没了？
不过我还没那么抽象，跟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捂着脸嘤嘤地跑开，因为我想躲没躲掉，脚底一滑大半个身子就坐在了海里，我一气方言就操出来了，坯贱沟子！（小贴士：沟子是屁股的意思，但总体来说就是在好友之间表达一定愤怒但并非真的生气，这是种意会得难以言传的东西）。他一片茫然，我赶紧饶成普通话，我说：“就是‘你好坏’”。任文希拉我起来，他笑得很淘气，我想我此刻真他妈的为中国博大多样的地域文化而感到欣慰，要是罗弥他肯定又要发誓要在海底给我订做个坑把我砸进去后再用海水镇住，千年不得翻身除非海枯石烂。任文希多好啊，一点不介意还笑得那么灿烂，没站稳我便开始我的反扑计划，朝他疯狂的溅水，一边溅我还一边想着这么好的人可别把人家吓着了，就只让他在水里倒栽葱了一下。
我们泉水叮咚地回到网吧，以为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张优逮了个正着，他先声色俱厉地指责我这么晚才湿不拉叽的回来，我辩解说我只不过在海边滑了一下，他更惊讶了，说万一我被鲨鱼拖走了怎么办，就算没有鲨鱼还有其它动物，海那么大，谁知道什么时候会钻出个什么东西来？我琢磨张优也太可爱了点，老爸曾千叮万嘱，说千万别去海边，有鳄鱼潜伏一口洗白。张优教训了半天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憋不住了，还口道：“任文希也去了啊，为什么不说他，难道鲨鱼认生啊？”
错，张优纠正，鲨鱼爱泡妞呵。
我到楼上去洗了个澡，刚下来就看到任文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给那几个人说：“百里澈是我女朋友了。”
“啊？”几个人一起回答。
我走过去，盯住任文希叫：“我认识你才多久啊？”
“是呀，”任文希正经地回话，“我们一见钟情两厢情愿。”
“我怎么不知道？”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呢，你一厢情愿，我也一厢情愿，不就两厢情愿了？”他倒是处之泰然。
“我没有！”
恩琪醒悟：“我明白了，任文希情窦初开！”
淼哥装深沉，给我说：“百里澈，任文希可是我们这里稀有的好孩子。”
“可是我记得你好像也只有一个妹妹耶？”我反驳淼哥，他恍然大悟。
任文希左盯右看，拉我到一边，张优在后面作死地喊：“任文希，顾问在这里，不懂就要问，不要不懂装懂害人害己后悔莫及……”
其实我已经注意到林佩转身上楼，低着头的样子似乎很难过。我也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生活圈，我周围的孩子们没有读过大学，也许除了啾啾我还不是非常了解，不过后来证明我说她没有上过大学也是非常正确的，他们最高的学历只有高中，只有任文希是专科，我是本科，统统都是没有毕业的。我在大学的夜里想过学历的高低能决定什么这样的问题，当时我想不出来，因为有个学姐对我抱怨说本科生的工资居然和一个民工差不多，加剧了我退学的速度。现在似乎我能感受到一点，差别就是这里的空气充满的百无聊奈，比在大学要浓厚得多。
我给任文希说：“有些东西呢，只能用来看的，比如说天上的星星。”说着我的声音就小了，言下之意就是我只能用来看的，暗自思索，这年头只能用来看的女的多媳啊。
罗弥一直在我旁边站着，过了一会儿，他嗖地转过我的肩膀，像个小学生的认真：“月亮都登了，星星还远吗？”
任文希肯定是疯了。
我没有回话，上了楼穿过走廊走到外面网吧厅里，因为已经十点多了，二楼人并不多，倒便宜了张优手脚拉得笔直躺在沙发里看电影。他看见我就清嗓子，我装着没听到，问：“我也可以玩吗？”张优挪了挪让我坐旁边，我走过去坐下，他问我：“玩游戏吗？”我说：“QQ算不算？”他笑起来：“任文希呢，让他来教你。”我说：“不是站在你后面吗？”
张优回头看了一下，起身让座，站起来时竟给任文希说，这丫头不是好惹的货。可恶的是任文希还跟梦游似的点点头，这种男人真是要不得。任文希坐下来说，玩游戏吧。提到游戏我突然很想玩“蜘蛛纸牌”，高中上计算机课的时候，我是玩得一等一的棒，我们的计算机课不加入期末考核，上课的计算机又不能上网，所以学了一年，我的蜘蛛已修炼到如火纯青的境界，至于编程一类的，既然我的人生目标里没有，我也没太多的奢望，可见我还是相当有追求的。
我问任文希：“你会玩蜘蛛么？”
任文希挺茫然：“什么？”
我说我嘲笑你：“这个都不知道。”
任文希蔑视我一眼：“你没事吧，在学校的时候半夜跟饿鬼一样泡网吧，现在又来装纯情玩蜘蛛。”玩蜘蛛就纯情了，这标准也太低了，谁在海边说我清澈的？
我点着“开始”键寻找，接着该我傻眼了，连蜘蛛这么经典的游戏都没有。
任文希在旁边看着，又连声附和：“就是就是，太不叫话了。”
我埋怨：“这也好意思开网吧？”
任文希斩钉截铁：“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玩更经典的，好不好？”
可是在我的眼里没有比蜘蛛更经典的了，任文希不得不改口：“玩被蜘蛛胜过一点经典的经典，别不别扭啊，啊？”
于是我们又玩了一会儿劲舞团，还是这个比较顺手。忽然想起应该给老爸打个电话，任文希带我到柜台前，林佩坐在里面，她把电话移到我面前，说：“百里叔肯定都在电话前等着你呢。”我没有回话，直接拨了号，老爸的手机关着，我又打给他办公司，有人接了，我说：“帮我叫一声百里厂长，啊？是刘二叔？张老伯？哎──我管你是谁，给我喊声老爸。”老爸接到的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把话筒拿反了，声音那么小，我说我很好呢，他反倒唉声叹气，安慰了半天，耳根子都发热了。挂下电话，几个人变得特安静，我看看林佩，她低下头。我拖着任文希上楼接着玩，按着按着手指软了，眼皮睁不开了，倦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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