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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坐在宽大的木柄椅里,头上悬一只纸扎的白色球灯。四周是深色碎花拖地的围幔。墙头点着高高低低的烛火。这家咖啡店的名字叫“追忆似水年华”。这么长,喃喃念在嘴里已叫人动情。招牌饮料叫“记得曾经”,是杯香醇幼滑的牛奶咖啡,咖啡的苦与香草的甘,放在一处,正如往事汹涌袭人,叫人恍惚。

    店主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向我讨得七爹年轻时的肖像,挂在墙上。

    我独自坐在那里,盘腿肆意,点一支烟,慢慢地吸。烟味与咖啡的香气弥漫。

    晓风她风风火火地进来,看到我,挥挥手,随口要一杯鲜橙汁。

    她不抽烟不饮酒,不饮咖啡,亦不会独自孵在酒吧里傻笑,偏偏她是我的好友。

    她“扑”地坐到我对面,将包一甩:“做不动了,嫁人算了。”

    然后大口大口深呼吸。

    “我千辛万苦抓住的那宗,给”都市痕“撬了。三个月的努力……白干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拍桌面。

    我凑近她,压低嗓门:“嫁给杜月笙,找人干掉那帮兔崽子。”

    “喂!你没心没肺,这是我们两个人一同担当的!”她叫嚷,突然,她拍了下大腿:“还有一个法子!我知道那客头的老总是个字画迷,想办法搞一幅你爷爷大人的字画就行了!保证再抢过来。”

    我皱眉:“这不行。”

    晓风道:“为什么不行?我要是有这么个”国宝级“书画大师的爷爷,生意一定顺利,讨一副字画有什么难?我问我爷爷要什么他不给?”

    “那是你爷爷,我家可不一样。爷爷字画由澄语一手管理,他的字画就是钱,不等于向他要钱么?”

    “澄语好说话,找他来,我同他商量!”晓风满不在乎。

    我想让晓风撞撞墙也好,便拨通电话,将手机交给她。

    晓风大大咧咧寒暄几句,邀请澄语来坐坐。

    结束通话,晓风万分得意:“大少爷立马过来,真是有面子。”

    我颇意外,澄语同志日理万机,倒有空来和我们胡羼。

    我又叫了爱尔兰咖啡,晓风往杯子里嗅一嗅:“美酒加咖啡。”

    我需要有些酒精来镇定自己。

    约莫半小时,澄语便到了。深色毛衣,牛仔裤,一身便装,好好大哥的模样。

    “嗨!晓风!”他热情地招呼。

    “这里坐!”晓风这丫头心有所图,亦热情洋溢。

    我啜着咖啡,漠然地看着他们瞎热情着。

    “我来请!”晓风慷慨,“这里招牌饮品十分好喝!”

    她从来未喝过。我笑了。

    “来一杯”记得曾经“!”她高声叫着。

    “什么?”澄语问。

    “‘记得曾经’”我解释,“是种牛奶咖啡,香草味极浓。”“这么伤感的名字。”他低谓。

    我低头,将脸埋在咖啡的香雾里。

    “伤感伤感,这年头生意难做呦——”晓风直切主题:“澄语,我想,不,是我们想请大哥你帮帮忙。”

    澄语笑了:“我可不懂什么广告。”

    “不要懂什么广告。你在老头子面前当红,帮帮忙,求幅字画,随手画的就行了。字纸篓里拣一拣,偷偷盖个印,我自己去裱也行。”

    晓风厚住脸皮,一边说一边冲我做鬼脸。

    “要爷爷的字画?”澄语怔一怔,“是客户要么?”

    “大大的客户,性命交关!我和澄闻足足攻了三个月,眼看要到手了……”晓风又求又拜,一副可怜相。

    “你们不单搞设计,连客户都要亲自拉的?”澄语问。

    我觉得颇刺耳:“象我们这种野鸡公司,分工当然没有这么细。”

    澄语望了我一眼。

    他的咖啡来了,我舀了一小勺褐糖,轻轻搅拌,然后推至他面前。

    他深色瞳仁,隐约在白雾之中。我黯然了,爷爷对字画看的最严,这要求显然有点令他为难。

    “好。可以。什么时候要?”他爽快地应允。

    “哦,天哪,太好了。有救了。多谢大哥。”晓风乐得经受不住了,恨不能上去亲他一通,她神情天真,让澄语也笑了。

    “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大哥大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晓风开心得冒汗了。

    “报答?”澄语故意问她,“怎么报答?说说看?”

    我道:“以身相许吧,公司没经费,这样节省开销。”

    没料想,晓风的脸“唰”地绯绯红了。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情,不觉一愣。

    三人又聊了片刻,结账走人了。先送晓风到家,然后车里只剩我们两个。

    “麻烦去铜仁路。”我对司机道。

    “这么晚了,不回去?”澄语问。

    “还有点事。”我道。

    “什么事?无非在那几爿乱糟糟的酒吧里坐坐。你在伤风,早点回去吧。”他说。

    “不。”我倔着。

    “那我同你一道去。我看,你兴许还有寒热。”他道。

    “不必。”我冷住一张脸。非常之不争气,我猛地连打两个喷嚏。

    他将一条手帕伸过来,没头没脑捂住我得脸。

    “喂喂喂!”我急了,“我的眉毛!我的嘴唇膏!你把我眉毛擦掉了可怎么办?”

    “哦哦哦!”他吓住了手,仔细打量我的脸:“还好还好,眉毛眼睛都在。”

    我便笑了,他却太息了。

    还是没去铜仁路,乖乖跟他回了家。走至大门口,我想到了心中的计划,突然道:“我澄闻终有一天要搬出去的,终有一天离开这里。”

    他走在我前面,僵了一下,然后有些生气似的:“嫁人吧。嫁了自然不必再住下。”

    夜风温凉如水,在我与他之间游荡。俩人一时无了话。天上有一勾月,似谁的细眉,蹙着几分忧郁。

    隐隐从爷爷房间传出丝弦之声。清清沥沥,将人带回老家。曲曲的回廊,绿悠悠的池塘,某个令人慵懒的午后。覆在少年瞌睡面上的水墨画的纸扇,蓦地一动。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将少年惊醒。母亲生养了。少年飞奔至房前,几个弟弟都已好奇的聚在那里。

    “是位千金!”屋里传出话来,让盼望已久的父亲喜上眉梢。少年抱起一个小弟弟,颠着笑道:“我们兄弟六个终于有小妹妹了!”

    啊呀,那是个让少年以后着实烦恼的玉人儿般的小妹妹。

    我努力摇了一下头,丢开这许多奇奇怪怪的联想。闪开澄语,推门进去。

    “小闻!”澄语一把握住我得手腕,那是他特有的,温暖而感燥的手。在心中已泛开一大片痛楚,吸口气,等待这痛过去。偏偏我无法动弹,眼眶胀痛,使人无助。

    树丛后一阵悉悉嗦嗦,澄语松开了手。我依旧木木的立着,澄语低声问:“是谁?”

    “妙”一声,蹿过的是澄泳的猫。

    和老俞结完佣金,挽住老俞的胳膊:“去哪里?”

    老俞笑着指点我:“小财迷。先吃饭,怎么样?”

    “随便。”我道。

    真的是随便,随便他如何安排节目。

    老俞不老,四十出头,正是男人最有风度和实力的时候。他经营着数家公司,其中有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名头虽响,但他自己并不用人,他将接到的定单分给小公司做。凭着我同他的关系,他将最有利可图的派给我。

    他富有,并充满感情,这注定他婚姻生活不幸福。他很早就同妻子分居了。有个女儿,送在国外读书。也许他另外有很多象我这样的女人。但我并不在意,我关心的是生意。当然,我并不讨厌他,甚至可以说蛮喜欢他。我们不定时的见见面,吃吃饭,唱唱歌,开车兜兜风。

    他亲过我,我也亲过他,都不是强迫的。酒是喝了一点,但头脑是清醒的。借着酒劲疯一疯罢了。我知道他对我有感情的,但我从不担心这种感情会困扰他。

    那天,俩人又喝得挺痛快。在车上,我依偎住他,他轻轻拍我的脸。我知道他要说带有极浓重感情色彩的话了。便“嘘——”了一声。

    他俯下来亲我,我咯咯咯地笑,推开他。心头是透明的,真真恨自己心头那一片永恒的清醒。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极清楚。

    “去我那里,好不好?”他问。

    我听到自己在说:“不,我宁可去宾馆。”

    同他并不是我的第一次,在他欢愉之时,我心觉凄凉。但不忍扫他的兴,给他微笑。末了,他抚我入睡。这一觉竟十分香甜,那个令人心悸的梦境没来纠缠。

    天光大亮,我才醒来。他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看着我。我坐起身。

    “咖啡?”他问。我双手抱胸,这一刻,才真有点喜悦,笑着摇摇头。

    他怜惜地拍拍我脸颊:“让我来照顾你。”

    我道:“你已很照顾我了。”

    他道:“你知我是什么意思。”

    我道:“不。”然后抓住他的手。他将手抽回,立起身:“下午我打电话给你,有宗大买卖。”

    “多谢。”我说。

    他换鞋子:“我真怕做死你。这么拼命,你家亦不是没根基。”

    我微笑着,眼前却浮上一片朦胧:“老俞,你是不会明白,我天生注定不能拿家里的东西的。不能的。”

    “好!有志气。”他嘲讽我,拿起包:“等我电话吧。对澄语讲,有空找我去打两杆球,好久没松筋骨了。”他顿一顿,回头问:“若澄语知道我们睡过了,他会怎样?”

    我说:“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哈哈地笑:“他一定忌妒死我^他自己为什么是你哥哥吧!”

    我将枕头掷过去:“去你妈的。”

    他心情极好,跳着躲开,下楼去退房了。

    我去冲澡,热水冲热了身体,镜子里的人,一双漆黑的眸子,眼皮肿着。啊,是谁。不不不,一切都不要去多想细想。赚够钱买房走人才是真。

    澄语果然搞到了一副爷爷的画,和晓风三人约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我仔细看了落款和印章,绝不是假的,倒有些为澄语担心,爷爷行事一向严谨,现在只宠澄语一个人,他可万万错不得一步。辜负了爷爷的信任,便会象爸爸和大伯一样,被狠狠搁在一边。

    晓风不管这一套,收起画卷,千恩万谢。

    我挤挤她肩,“到黑市上摸摸行情,卖了收现钱,你几年可以不做了,衣食无忧。”

    晓风轻轻摩挲着画卷:“澄闻,做人眼光要放远,几年以后怎么办?”

    看她语重心长的样子,澄语笑了:“几年以后你肯定嫁人了。”

    晓风认真地摇摇头:“不对的。嫁人不代表可以休息。我从未想过在经济上依靠谁。怎么可以赖在别人身上吃吃喝喝?”

    “真是命苦。”我道:“有这种想法的人真是终身劳碌。”

    晓风嘻嘻笑了:“其实,是没人依靠才这么讲,谁不想享现成的福?谁喜欢蓬头垢面在社会上打打杀杀?只不过,望眼四周,尚无青年才俊可以负担我。再说,真有个把年轻有为的,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人家这么做?”

    澄语道:“晓风你很好,坦白、可爱、漂亮。”

    “是吗是吗?”晓风喜滋滋,“坦白可爱是有一点,漂亮就及不上人家了。”她冲我挤眼。

    我细细看晓风,浓眉俊眼,灵珑身段,无疑是位令人心动的女郎。澄语这样夸赞她,兴许俩人会有好的发展。

    我有些欢喜,又忍不住黯然,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自己要往哪里走,惶惶有些胆怯。想必表情已十分灰落,忙抽出支烟来吸。

    晓风挥挥手:“澄语你管管她,老是这个样子,表现得健康向上一点好像会死人一样。”

    澄语望我一眼:“她可不服管。家里谁也管不住她。大小姐笑敖江湖,终有一天要佩剑走人的。”

    我狠狠道:“谁说我不服管?你若说一句:”戒了吧。“我立刻扔了这包烟,从此不再吸了。你说呀,有本事就说,试试我看。”澄语面色变白,眼神坚持了一会儿,遂轻轻摇头:“是,你已成年,健康是你自己的事,何须别人来管,白白讨嫌弃。”

    心已绞痛,偏偏口中的话一丝一毫也不饶人,我哈地一笑:“看看看看,别人也不是真心要管你。只不过是说说,略尽做兄长的责任而已。说过了,你不改正便是你的错,他反正已经尽心了,真是会做人,难怪爷爷只宠你,家里谁比得上你伶俐呢?”

    晓风拍我一下:“你真要死了,他才说一句,你倒说十句,他难道会害你?也是为了你好。别人对你尽心,是客气。最重要的是自己对自己负责,将来病了,谁也替不了你受苦。平时挺明白的,怎么现在口气倒无赖起来?”

    我伏在桌上,不吭声,半晌,才收拾罢刚才的低潮情绪,抬起头笑一笑:“我真笨,你们是一气的,二对一,我怎么说的过?”

    晓风“哗”了一声,拧我:“胡说什么呀?”

    我哈哈大笑,一副雨过天晴的痛快的蓝天白云状。

    回去的途中,我问澄语:“晓风这丫头如何?”

    他停下脚步,颇有戒备:“挺不错。”

    我口气似他母亲:“你也老大不小了。”

    他忍了忍,还是笑出声来,不过,这笑颇苦涩的收了尾,他转身,“我们非要谈这一些不可似地。”

    我道:“身边好的,一个一个错过去,谁肯陪谁耗一辈子?与其临时末脚的找一个充数,不如现在留心起来,毕竟寻一个令自己心仪的人,日子才能好过一些。”

    他道:“你倒会说话了。不如打包起来警醒给自己。你先嫁位如意郎君给我做个榜样。”

    我点点头:“好的,我会努力。你也要加油。”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几口,似乎要窒息似的,靠住墙。

    是的是的,我也快死了,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似被一层膜紧紧裹住,动弹不得,也许,其中一个的离开是惟一的突破口。

    他倚墙蹲了下去,我才觉得不大对头,忙上前扶住他。昏黄的路灯下,他面色惨白,额头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小瓶药,我忙替他拔开塞子,匆匆倒出几粒,他拿手指攥住,送入口中。

    “澄语,怎么回事?”我抱住他,细看药瓶,是救心丸,不禁大惊:“你心脏不好?你看了医生没有?你东奔西走这么辛苦,该好好休息,爷爷知道吗?”我一连串地问。眼泪已乱纷纷地往下落。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冰凉的手抚一抚我的泪:“没事的,你不要怕。”

    我将他扶起身,才开口道:“你要是……我可也不活了。你要记住!”

    “小闻,不会的。”他低低的道:“一定要你活得开开心心。”

    我紧紧抱住他:“不可能的,已经不可能了。”

    他迟疑了一下,也慢慢拥住我,摸了摸我的头。

    他胸中也一定有恨吧。他推开我,踉踉跄跄往家走。

    到了院门口,我看见院墙里的蔷薇开得热闹,探出墙头,在黑暗中,似一小簇一小簇的玫瑰色的火焰,小小地燃烧着,风过时,叙焰再轻轻摇摆。我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朵,跟澄语进了院子。

    刚才一幕,似这朵小小的蔷薇火,俩人已从容将之熄灭,不愿留痕。

    我轻轻攥着这朵火。留待我一个人的时候,对着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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