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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澄语带着那幅菊图,飞往香港。

    我每天去公司镇守,父亲果然也去,见从我这里实在挤不出现金来,便要我将买房子的钱要回来。

    “女孩子要买什么房子,应该叶家准备才对。”父亲道。

    我说:“我买下来让你去住。是为你买的。”

    “说得好听。我又不要什么房子。”父亲道。

    “那你要什么?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逼问他,他死活不肯讲,我便随他去,任他一个人在那里长吁短叹,不再搭腔。

    下午去医院探望爷爷。他静静躺在那里,插着管子,吊着针。微瞌着脸,似入睡了。

    我让康姨去休息。康姨不肯。想她哭了很久,掩饰不嘴肿的眼。

    “康姨,你以后的日子会有着落的,我们会爱戴你。”我宽慰她。

    康姨摇摇头:“我哪里是想自己的事。我怎么都行。只是沈先生……他不该去的,他还没享福……为子女辛苦到老,一点福也没享,眼看小语就可以接班了……他说等闲下来,要回苏州老家的……要回去享享清闲……”

    “七爹的事……太刺激他了。”我道。

    “他就一个妹妹,别提有多疼爱了。”康姨道,重重叹了口气,“没法子。命。”

    不一会儿,叶恩雅也来探望,母亲送了晚饭来给康姨,康姨吃不下。

    叶恩雅道:“爷爷身体好一些,再办婚事吧。”

    母亲叹口气:“这倒没什么关系。婚事爷爷是极力赞成的,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恢复。我想爷爷的意思,是让小辈一个一个幸福的成家立业。婚事不必拖,照计划办好了。”

    我看了母亲一眼,不作声。

    叶恩雅征询我的意思。我道:“妈妈既然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

    澄语回来的时候,我已同叶恩雅登记了。

    我已是人妇。

    真是古怪的一家人。爷爷中风的短短半个月内,两个小辈却结了婚。

    澄语向我道喜。

    我眼神飘向远方,空空地笑。手指上套着婚戒,有些异样。

    晓风在我缺勤的日子里,为我里外忙个不停,替澄语洗尘,也请了她。

    她坐在澄语身边,亦瘦了不少,可只顾心疼我:“喂!只做了几天太太就瘦了这么多。叶恩雅,你有没有喂她食物?”

    “与他无关。我是担心爷爷。”我温和地。

    “就会帮他。”晓风白了我一眼。看见澄语在猛喝酒,忍不住又去心疼他“你少喝一些吧!醉死了也没有用,爷爷不会有事的。他醒过来,我第一个去告你们俩的状。一个不吃不喝,一个猛吃猛喝。”

    我夹了口菜,啜了口酒。颊上有些热,便挤挤晓风:“你看,我同澄咏都出送了。你怎么样?一起解决吧,索性举行集体婚礼。”

    “谁要我?”她道。

    “堂哥,给我个面子,算是克服困难,向社会献献爱心。”我调皮地。

    澄语有些窘,但亦十分顾及晓风面子:“我配不上人家。晓风是完美的女孩子。你少开玩笑。”

    “是吗?”晓风举起酒杯,“为你能称赞我。”她一吸而尽,又倒了一杯,失意藏也藏不住。晓风心中也有一份苦楚。

    “晓风。”澄语捂住她的酒杯,轻轻夺过来,“我是真心称赞你的。”他一饮而尽。晓风开心了,又倒满,“谢谢你的真心。”

    于是,他们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喝得满堂生辉。

    散席后,叶恩雅先送我回家。澄语送晓风去了。

    我与他在院墙外,蔷薇下吻别。他恋恋不舍地走,我微笑,朝他挥挥手。

    家里静悄悄的,只在廊道里点了一支幽幽的灯。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我脱下鞋,赤脚进了自己房间。床上摊着一件旗袍,是昨天送来的。结婚兴穿中装了,在店里挑来挑去,母亲说,一定要红色的,喜服嘛,该是艳红如火。

    偏我穿红色一点也不衬,我选了一件藕色的,滚着鹅蛋青的边。“太素了”。母亲叹息。我觉得未尝不可。“夏天看上去凉爽一些。”我坚持,大家皆不言语了。

    我慢慢褪下衣衫,将头发盘起,穿上这件旗袍,身形太瘦,不够圆满,髋骨太突出,镜中人,稍觉病弱。我抚抚膊颈,咬了咬唇。四周极静,窗外已有虫鸣。我轻轻下楼,走到爷爷书房里,放上评弹。

    清冷冷的弦动,游曳在空气中。我深深吸口气,吸到了池塘里的气息,混和了青萍和栀子花的香。软软吴语,带着轻柔的悲戚。

    我踱步到客厅,旋亮了一盏壁灯。独立坐在沙发上,尽兴沉醉在这氛围中。

    有人旋门而入,见这情形,不觉一怔。

    我抬脸一看,是澄语。便起身要走。

    “等一等。”他道,从包里取出一方手帕,将手帕打开,把手向我伸来。我看那手帕里,静静握着一只玉镯。

    “七爹有遗嘱。这是给你的。我几次同她谈论到你,给她看过你的相片。她说,喜欢你,与你颇有缘。”

    我捏起那只镯,散发着柔和的,碧色的光晕。

    我轻轻问:“是否还有一只银色怀表?”

    澄语脸色大变,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他从兜里掏出一只旧的银色怀表,链子晶晶细细,“这是七爹留于我的。你怎么会知道有一块银表?”

    我神秘地笑:“我当然知道。”

    每一个梦境,我都与这些相逢。黑暗中,某种秘密的喜悦,秘密的罪恶感,在左手与右手之间,粘来粘去,念成一段心神激荡的灰色,浮漫开来。

    啊,原来那梦中人是,我自己。

    一切注定要发生。

    “这是七爹与四爷爷的东西。”澄语慢慢道。

    “他们的信物。”我接上去,并不忌违。

    “他们选择了绝境。那条道本无出路。”澄语语气悲切,替他们不甘心。“什么捉弄了他们。”

    是血缘。纠缠延续,永不可挣脱。

    我失神地闭上眼,所以爷爷绝不允许我们走他们的老路,犯同样的大错。爷爷做到了。我嫁与别人了。澄语也会得到他应得的财富,选择佳偶。然后我们各自守住一份生活,彼此相忘。

    人鱼的故事里没有恶人。

    虽然将那位王子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并不是坏人,谁也不是安心要害谁。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的命运,叫人走向灭亡。

    升腾起的泡沫,人鱼悲中有喜,去往天国。王子与新娘在船舷上焦急寻找,悲痛哀伤,他们永不可相聚。

    每每读毕,我都掩卷长叹。我不喜这类无责任的悲剧,让人满腔愤恨找不到抨击对象。也让我害怕,冥冥中的力量,它一个玩笑,便错落了人的一生。

    七爹这条人鱼,奔放了些,大胆了些,无所顾忌了些。她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寻,她偏不信这上苍的决定,违拗了所有世俗。

    现在她走了。干脆而轻栗。

    我轻轻套上这只玉镯。七爹兴许了解我和澄语。他也许向七爹倾诉过,不知七爹给他怎样的忠告。

    “很美丽。”澄语道。

    我睁开眼,注视他。他亦看着我。

    心头的悲已不在,轻轻化成了风。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他握住我的髋。

    “我已嫁人了。”我道。

    “我知。”他道。

    昏黄黄的灯光,腕上的翠玉,飘忽而过的浅藕色的裙摆,回眸的轻笑,总令我心头狂跳。

    而现在,压住了一切悲,一切喜,一切怖,心头只有轻风。知道命运的走向了,谁亦无力再挣扎。

    于是,我的堂兄亲吻了我。

    忽的记起母亲某一晚说过的话,说时母亲悲伤而轻狂:——我真恨不能这回子死了才好,让他痛一辈子,永不能将我忘怀。

    爷爷恢复了知觉。

    更确切地说,是恢复了一半的知觉。他的右半边是死的。手脚没感觉。半边脸也是木的,眼角,嘴角全耷拉下来,显得陌生而滑稽。

    他微瞌双眼,那曾经威严的眼神已消失。时常剧烈抽畜,被痰卡得呼吸困难,打点滴令他手肿脚肿,他躺在那里,有的只是呼吸与呻吟。

    他的思想与才华,已死了。

    父亲与大伯心急如焚,当然急得不是爷爷的身体状况,而只是怕老头子活不活,死不死,一拖再拖,又耗多了光阴。父亲咬牙切齿:“哪经得住他这样的耗,他没死,我倒先死了。”

    大伯说:“这样活着也怪痛苦的,我不怕别人说我不孝,不如早些安安静静地去了,反倒有福了。”我看住这一双兄弟,道:“爷爷有你们这一对宝贝儿子,注定没有晚福可享了,爷爷不会死,反而会一天天好起来,你们的气,他有的受了。”

    书房里的东西一件一件被拿走了,他们你一件我一件,心照不宣,整个书房里空荡起来。澄语抽空回到家,一见书房,终于耐不住,将门一扯,大声道:“这家还成什么样子?爷爷还没有咽气呢!”父亲和大伯躲在各自房间里,都不出声。不过,人人都在想,爷爷这辈子是走不出医院了,若有幸回家,也无力再统管这个家了。

    医院为爷爷成立了治疗小组,澄语几乎就住在医院里,不大回家,一批又一批的领导与书画界朋友来探病,澄语公司、医院来回奔忙。

    我看着不忍,对他道:“医院这里有我和康姨呢,你能休息多休息。”

    澄语点点头:“一定要给爷爷最好的照顾,特别不要令他觉得孤独。”

    我悄悄将爷爷评弹带子收起来,买个小小的录音机放到他病床头。

    我放小了音量,播给他听,这清冷冷的旋律便在这间贵宾病房里游荡起来。我看见他干枯的眼窝里慢慢地潮起来,两颊略泛红。终于,聚起两汪水,顺着他不削的鼻梁,无声息的滑落,爷爷是否回到了故乡?

    是否闻到了风中的花香?是否记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我握住爷爷的手,骨节柔软,微凉,这只才华满溢,为沈家积累了财富的手,在我掌心中,微微有些无奈,轻轻的与我的握力呼应。

    我将爷爷的手贴住我自己的面颊。

    爷爷,你累了吗?是否也害怕孤独与死亡?最心爱的人,都一个个地走了,身边只留下一干嘈杂闲人,他们都无法真正了解你,你的才华他们懂什么,看见的只是钱。爷爷,你真想入睡的话就睡吧,如果累了就睡吧,生命已没有任何喜悦了,名利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呢?没有乐趣,只有一大堆问题…哦,爷爷,可怜的爷爷。

    “菊卿……”爷爷说话了,呢喃一个名字,我凑近他,想听得更真切。

    那是七爹的名字。

    爷爷慢慢抬起左眼,里面蓄满了眼泪:“去哪儿啊……菊卿…… 你……去哪里啊?”

    我不断亲吻爷爷的手,飞快地道:“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您身边,真的,哪儿也不去!…”

    爷爷张大嘴,孩子似的呜啊呜啊地哭起来。

    康姨推门进来,见一老一少,都泣不成声,吓了一跳:“不会儿,怎么啦?”

    我冲康姨笑笑,“他说话了,他说,他想念七爹。”

    康姨欢喜地直念佛,走到床边,那纸巾擦爷爷的泪:“再说一句,让我欢喜欢喜…”

    爷爷变得听话乖巧,果然又说了一句:“你是…康……”

    康姨呦地一声,泪也下来了,在病房里团团转,高兴得什么似的。

    爷爷恢复言语能力的消息,使父亲和大伯有些沮丧。不过,他们跑医院倒是勤快了不少。爷爷恢复得很好,已可以自己进食了,吃一些粥,由康姨喂着,只是右半边仍很僵。

    “花这么多钱吊条命,当然有效。”父亲暗自对母亲道,“那钱花得流水似的,不见澄语皱一下眉头。”

    我道:“还是把爷爷救过来的好,兴许有机会改改遗嘱,把你和大伯的名字添上去。你还是趁机好好表现吧。”

    父亲嘿嘿地一笑,将眼眯起来:“我看,澄语这小子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母亲白他一眼:“瞎说。家里没有他操持,还不知乱成什么。”

    父亲道:“他是仗着老头子宠爱,手里捏点小权。不过……他活到现在,每天围住老头子和老头子那点钱打转,我看活的未必潇洒。”

    我心里一酸,这一点上,与父亲倒有共鸣。

    父亲又冷笑道:“老头子一天天好起来,他的钱真正落到手里,还早着呢。大家现在凭本事活,谁健康谁才有福气享受。”

    我问:“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会不清楚?他和一干生意人打球,晕在草坡上。里面有个人,姓俞的,不是你的朋友么?”父亲道,“就是上礼拜六的事。”

    我无心再与父亲说了,偷偷溜出来,找到老俞。老俞一直偏怪我,结婚登记也不通知他。我嚷:“我也觉得突然呢,我怪谁去?”

    老俞叹口气:“算了,叶恩雅也算与你般配,我恭喜你。”

    我便问起他,上周和澄语打球的事。老俞严肃了:“他心脏不太好吧,说晕就晕,吓了我一跳。起先还以为他中暑呢。”

    我怔怔不出声,他有意要瞒住家人。“我看,他同晓风走的颇近,可能也快谈论婚嫁了,这种病要早些治疗才好。否则结婚都成问题。”老俞道。

    “臭嘴。”我道,“怎么事事都往床上想。”

    他又叹了口气,有些动感情:“我自问没有资格,否则……才不让你嫁与他人呢。”我捂住胸口,神秘一笑:“没关系。心始终在这里,谁也别想得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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