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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方村庄

    这要从少年飞翔的小时侯开始。

    关于童年,少年飞翔觉得那仅是一个梦又或是一趁觉。时远时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小时侯的飞翔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南方村庄,村庄保持着江南水乡应有的特色,残旧的年代久远的青石老屋,细长曲折的石板小路,村子的中央有一块巨大的几乎接近于透明的白色的石头,顾名思义,村子就取名叫白石。

    白石的旁边有一条河,当地的人们唤做苏溪河,据说它是通往一百公里之遥的苏州城外。河道很宽,河水也很清澈,上面三三两两地泊驶着过当地靠打鱼为生的船上人家,也有载着货物的过往的蓝漆商船。也许是因为传统又也许是为了方便的关系,那时人们都习惯把房子建造在河岸边上,大门朝着村道,院子反而圈在后面向着河道,院子的旁边大多都砌着一条石阶,一直通到外面的河边上去,这样一来,人们只要一打开院子里的柳条门再走上几步就可以到河里洗东西了。

    飞翔的家就在河道旁的村头,邻居稀疏,屋影单离。飞翔的爸爸是个喜欢喝酒的小木匠,而妈妈是个染坊里的染工,他们白天都要到很远的村尾去做事,而飞翔的哥哥舟那时也已经在村里那所破烂狭窄的小学里上学了。在飞翔四岁的印象中,白天家里似乎总是自己一个人的,他们把他反锁在屋里或关在院子中,然后由他自己玩耍嬉戏。那个年纪的飞翔,总是很喜欢在傍晚的时候趴在院子的围墙上,然后托着下巴观望着过往的船只;等天色再晚一些,他就会走到院子的另一边,一边等待一边眺望着村道,当妈妈的身影在夜色中出现,飞翔就会高兴地大声叫着妈妈,妈妈!声音里包含着意外的欣喜和浓浓的依赖。而当妈妈晚归时,小飞翔就会在等待中不知不觉的迷糊入睡,大多数时候归家后的妈妈会轻轻地拍打着飞翔的小脸温声地将他唤醒,然后把他揽在怀里抱进屋子里去。当妈妈在昏黄的灯光下为大家的晚饭而忙碌的时候,小飞翔总是乖乖地坐在灶膛旁一小把一小把地往里面添火。那是小飞翔一天里感到最高兴的时刻了,因为可以一边跟最爱的妈妈说话还可以一边帮妈妈干活。红红的火光映着他小小的稚气洋溢的脸蛋上,表情认真而愉悦。那时候的飞翔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可以理解到妈妈的辛苦了,虽然

    他无法想象“辛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但是他知道妈妈每天很早就要出去做事然后要在天黑了才能回家来,而且回家后还要忙着给自己做饭吃,所以他想,妈妈一定是很累的了,也许就像自己经常爬树然后爬到一半就再也爬不上去的那种感觉一样。

    通常酒鬼爸爸要在很晚才回家来,他总是醉醺醺地粗鲁地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然后一边摇椅晃地走进来一边不停地骂骂咧咧。小飞翔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去惹他的,否则醉酒后的爸爸会像一头野蛮的野兽那样发起疯来的。在他年小的记忆中,经常可以目睹到喝醉酒的爸爸在这样的夜晚打骂妈妈的场面,而每次,都是以妈妈的眼泪来收场。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是要打妈妈,而大他五岁的哥哥舟就是小飞翔心中的偶像,虽然他那时还不了解偶像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但是他知道哥哥是个勇敢的人,只有他敢顶撞酒鬼爸爸,只有他敢拦身挡在妈妈的面前,还敢大声地叫,不许打我妈!不许打我妈!可是弱小的哥哥却是经常被酒鬼爸爸用皮带暴打的,在被揍的过程中舟从来都没有松口喊过一声痛,只是咬牙切齿的一遍又一遍地大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表情可怖。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念头早已埋进了少年舟的心底,所以舟在十岁那年的一次挨打中,终于忍不住闯进厨房里抓了一把菜刀冲了出来,口里不断地重复着那一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一晚,受惊后的小飞翔第一次看到舟露出前所未有的狰狞表情。但是这一切似乎更让粗暴发狂的爸爸怒不可歇了,冲上来就是一巴掌,把舟给扇得晕头转向,然后又撵住舟的胳膊把他按在凳子上狠狠地揍,念念有词地吼,让你杀让你杀!反了啊你,啊,让你杀—

    那晚舟被揍得半死,连站都站不稳。在小飞翔哭声的附和中,妈妈搂着舟哭了整整一夜。

    在飞翔的印象里,酒鬼爸爸好象永远都与酒瓶为伴的,在没活干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处于烂醉的状态中,整天都在村里东游西荡的。若碰上他心情好了,他会给小飞翔带回从村中杂货铺里卖来的麦芽糖,在小飞翔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后,他会满意地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然后摸着小飞翔的头,说,爸爸其实是很疼你们的。

    在满足了他关于自己是个慈父的臆想之后,接着又摇椅晃地继续游荡去了。

    舟,飞翔的哥哥,在小飞翔五岁的时候时候他已经十岁,舟每天早上都背着他那个洗得很旧的帆布书包去学校,一路上手里都拿着他那个形状精美的自制的山茶木弹弓,口里吹着口哨,东瞄瞄,西射射。舟的“弓”法出奇地精准,说射你屁股就只射你屁股,而不会说不小心失手射在树干上哪只麻雀身上去了。对于这点舟是很自豪的,他总是在小飞翔面前塑造着自己是个神箭手的形象,这让年纪小小的飞翔幼小的心灵更加地敬佩并羡慕着他这个似乎是无所不能哥哥。

    到中午放学的时候舟又会跑回来,温热早上妈妈提前做好的饭菜,你一碗我一碗的,于是从河道上过往船只上的人们将可以看到,飞翔和他年少的哥哥,每天中午都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在狼吞虎咽的真实景象。

    吃完饭后舟继续返回学校,然后家里又剩下了小飞翔一个人。下午的时候小飞翔会翻过院子到不远处的虎子那里耍一会儿。虎子是飞翔未上学前唯一的玩伴,长相讨人喜欢,胖嘟嘟的,因为腿短,所以走路特别地慢,但他爬树奇快,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会爬上河边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玩一种叫捉“冻”的游戏。每次坐在树丫上,虎子都会跟飞翔说同样的一句话,他说,小翔子,我看见北京了。那时他就会摆出那个刚从电视上“西游记”里学来的孙悟空的遮云手,作出一副眺望远方的样子。而飞翔总是“哈”的一声说,屁,我哥说,那叫苏州,苏州,懂吗?后来慢慢长大了,才知道,那里哪都不是,原来只是一个距离村庄很近的小镇而已。

    那段日子里,只要天一黑飞翔就会立刻跑回家,因为他答应过妈妈不会到处乱跑的。回到家里,哥哥舟还没有回来,于是小飞翔就又走到屋前的台阶上去坐,托着下巴一边看着过往的船只一边回望不远处的村道,等待着妈妈的归来。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直到小飞翔开始上学。

    飞翔的童年是寂寞而充满期待的,期待着自己可以快点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做很多现在做不了的事情了,比如可以独自到河的对面去看看;比如可以像哥哥舟那样偷偷地爬上过往的货船去那遥远的苏州城里玩等等。诸如此类。

    小飞翔上学的时候,舟已经去了更远的镇上念初中了,从那以后,飞翔要每隔一个月才能见到哥哥一次了,舟是为了节省路费所以每个月才回一趟家的,在家里住上一晚然后第二天下午又要离开,飞翔记得,每次舟走的时候背上就会多了一个装满大米和干菜的白布袋子。舟在学校留宿,每到周末就去镇上的外婆家。在飞翔有限的记忆里,自己只见过外婆两次,是在过年的时候,妈妈会带上自己和哥哥去那个要坐船去的镇上探亲,太多的细节已经不记得了,依稀可以回想到外婆那张布满着令人害怕的皱纹却和蔼可亲的脸,她会温存地摸着自己的头说,哎呀,我的小翔子又长大了我的小翔子又长高了呵呵。。。。。。

    飞翔在上学时继用了哥哥舟的那只旧书包,书包的正面有一个妈妈绣的“舟”字,表示是舟所用,于是小飞翔就哀求着妈妈在上面绣上自己的名字。但因为“翔”字笔画繁多,最后妈妈只在上面加绣了一个“飞”字。咋一看成了“飞舟”,后来到了二年级的时候,不知被哪个捣蛋鬼往“舟”旁边用圆珠笔加成了“船”字,于是又变成了“飞船”。

    新学期里,飞翔恰巧被安排到跟虎子同桌,这“恰巧”是因为全赖虎子的惊人体积,胖的看起来有点凶,所以没有人敢跟他坐在一起,这让那个女老师感到绝望,最后一个问到了飞翔,飞翔听了就开始傻笑,而虎子也在傻笑。于是那还是小姑娘的老师就急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你笑啥啊,倒是说话呀?飞翔继续傻笑,点了点头。

    然后在上课的时候老师不止一次地表扬着飞翔心地好,态度好之类的话,也不管这一群五六岁的小家伙们是否能听的明白。不过,如果她知道飞翔跟虎子是什么关系的话大概就没那么慷慨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使老师对飞翔有了好印象,所以第一次在课堂上提问的时候她就点了小飞翔的名,当时她手指着一个“1”字,问飞翔这是什么,飞翔站在那里有些纳闷,说,老师,那不是叫黑板吗?这答案让小老师愣了愣,似乎是有点反应不过来,而台下一帮小家伙更是鸦雀无声地望着小飞翔等待着她评对错。她挠挠头继续用手指着下一个“2”字问飞翔,这又是什么?小飞翔见那么多人看着自己,心里又紧张又急,忙说,真的老师,我哥说,那就叫黑板!最后小老师气急败坏地说,好了,请飞翔同学坐下。接着又叫了一个看起来聪明可爱的扎着马尾辫小女孩起来继续问,也许是小老师刚才的表情太过于严肃了,小女孩刚站起来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我要回家,呜——我要妈妈。

    于是就这样,小飞翔开始了另一种不同以往的童年生活。

    在学校里,飞翔是属于那种成绩偏好但却有些调皮的学生,他总是喜欢在上课的时候跟虎子在下面小声地讨论着放学后该去哪里玩的问题,又如明天中午是去学校后面那片树林里掏鸟窝呢,还是到更远的那座山上去看看?诸如此类的细节,乐此不疲。

    在上一年级的那一年暑假,飞翔学会了游泳,那年飞翔六岁,整天和虎子乐颠颠地跟在他哥哥舟的屁股后面,已上初二的舟当然不乐意老是被两个小毛头纠缠着不放,所以发现他们跟在背后就大踏步向前跑人,于是那个暑假里村子里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个情景—一个少年在前面疾走如飞,后面还有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紧追不已,汗如雨下。

    舟在每天的傍晚时分都会跳进院子前的河道里游泳,舟在水里的技术已经可到了以用登峰造极来形容的地步,侧身,仰身,倒游,静止,花样众多,而且就连难度最高的蝶泳也早已掌握的轻车驾熟。当他做着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坐在岸上观看的小飞翔总会带着羡慕和自豪的神情对身旁的虎子说,他说,虎子你看,我哥他多厉害。这样说多了,虎子也感到腻了,后来再听到飞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忍不住用重重的鼻音哼一下,说,你哥厉害又不是你厉害,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什么都不会?

    飞翔把嘴巴一撇,说,谁说我不会!

    虎子疑惑地看着飞翔,说,那我怎么没有见你游过?

    飞翔用手搔搔头,说,那是我哥不让,他说这水下面有很多专门拖人的水鬼。

    虎子“哈”一声,说,那你哥怎么就不怕水鬼?

    飞翔听了愣了一下,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到该怎么回答,最后他又搔搔头,想了一下,说,那是因为水鬼专拖孝,我哥说要是我们下去了它一下子就会拽住我们的脚。说到这里飞翔在联想中也被自己描述的情景吓了一跳,而虎子更是听得毛骨悚然,信以为真。

    但是这个说法却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不攻自破。那时飞翔和虎子依旧坐在岸边观望着舟在水里畅游的风姿,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对岸水花四溅,然后飞翔他们就看见水面上就多了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接着更让他们傻眼的是,他竟然还和飞翔的哥哥舟并排地一起做着各种娴熟的穿水动作。这一突发的现象让飞翔和虎子面面相觑,最后虎子提议,他说,飞翔,不如我们也下去游吧?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充满了蠢蠢欲动的光芒。

    飞翔听了吓了一跳,他说,虎子你不会游泳呀?

    虎子把圆圆的胸脯拍得“蓬蓬”响:谁说我不会?

    这回轮到飞翔傻眼了,心里却有点紧张,因为他其实从来都没游过泳。而之前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在吹牛,他只是洗澡的时候把头泡在澡盆里然后频佐吸憋上几秒而已。

    水有点凉,两个小男孩脱得光溜溜的,并排地站在飞翔妈妈平时洗衣服的那个石阶上犹豫不决。

    这时虎子回过头来,说,飞翔我先跳了。

    飞翔站在那里装作还要热身的模样,说,我等会就来。说完就听见“扑通”的一声大响,虎子已经没了踪影。

    于是飞翔赶紧大大地睁着眼睛注视着水面上的动静,过了几秒却不见虎子浮上了,心里不由得就慌了,带着哭腔朝河中央大喊,哥"子不见了!哥"子不见了!哇—

    后来虎子被舟捞了上来,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肚子好痛。飞翔站在旁边看到虎子滚圆滚圆的肚皮想笑又笑不出来。那晚虎子被他的屠夫老爸用柳条抽得死去活来,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第二天连坐都坐不了,不过他还是很兴奋的,念念不忘地在飞翔面前重述着昨天下午的豪举。他居然还向飞翔吹牛,他说,他妈的,要不是我肚子痛我一定可以在下面游上半个小时的。那样子好象已经完全忘了昨晚曾喝过一肚皮水的那回事似的。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是福。正是因为飞翔的哥哥舟怕他们被淹死,于是才肯花了两天的时间去教他们游泳的。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飞翔已经学会在放学后的傍晚到村尾的染坊等放工的妈妈了,去得次数多了,渐渐地就跟染坊里的人都混熟了,她们一看见飞翔就会笑着对他说,呦,小翔子又来接妈妈了。飞翔听了就嘻嘻地笑,还不忘一边说,姐姐好!阿姨好!然后那堆女人就不约而同地称赞小飞翔嘴巴真甜真是有礼貌。

    有时碰上妈妈放工迟些,飞翔就会跑到前面的杂货铺里去看那些无所事事的老头们下棋。这样看了一两个月,多少学会了一些皮毛,竟然敢向别人叫阵,没几步棋就给那些老头给吃光了棋子。跟飞翔下棋的人就说,你太小了,再过几年吧。

    飞翔听了又羞又气,说,你们别瞧不起人。

    那些老头就呵呵地笑,说,我不是瞧不起人,是你真的太小了,呵呵,这孩子……

    于是飞翔就不服气地说,哼哼,再过一年,我要让你一马一炮。声音响亮的惹得旁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观望。

    结果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下了一辈子棋的老头哪有理由要一个只下了几天棋的小毛孩让一马一炮?若真有此事发生,那么,那老头也大概觉得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飞翔觉得自己对那时侯的生活其实还是很满足的,可以每天傍晚去村尾等妈妈,然后一起手拉手地回家,回家的途中还可以向妈妈说一些今天在学校里开心的事情,比如今天发试卷了又考九十九分了;比如刚才跟陈爷爷下象棋差点就将他没棋了。诸如此类。

    可是这种状况并没有维持了多久就结束了,原因是飞翔妈妈所在的染坊由于经营不善而导致倒闭。这样,飞翔的妈妈就不用再出去做工了,每天只是留在家中在院子里养一些小鸡小鸭的。然而这种情况却导致了飞翔的酒鬼爸爸与妈妈吵架的次数频繁地增加,那个醉酒后的男人只要一见到飞翔的妈妈就要哼哼唧唧的骂上几句,而本来就看不过眼的妈妈因此就更加委屈气愤了,只要一言不合,两人就又开始吵吵打打了。

    后来终于忍受不了的妈妈伤心地跟飞翔说,要到镇子上去做事。只是前前后后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但还是没有去成。妈妈又怎么舍得离开年少的飞翔呢?关于这些,那个年纪的飞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弄得懂的,直到很久以后,长大后的少年飞翔每每想起这件事情,心里总是感到万分的疼痛。

    妈妈的消失发生在飞翔九岁时那个夏天的某个夜晚。

    事情完全没有预兆,那晚妈妈再次与酒鬼爸爸发生了不愉快,不过飞翔现在回忆起来,事后妈妈并没有表现出与往日有异的反常,晚饭后依然提着木盆到门口的河边去洗衣服。那晚的月光很亮,于是妈妈不再要求飞翔拿手电筒去帮她照明。刚好那天飞翔白天玩得太累了,吃过饭后就只想往床上趴,结果这一趴就趴到了半夜。睡醒一觉后的飞翔并没有发现同睡的妈妈,于是就小声地叫唤着,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这才慌了,赶紧拿了手电筒光着脚就往外跑了出去。

    来到河边,看见用来装衣服的木盆还在那里,衣服也已经洗好,就是不见了妈妈的身影。飞翔焦急地拿着手电筒一边往两旁照看,一边大声地叫唤着妈妈,稚嫩的童声在黑夜里一次次地回荡着,逐渐地被夜雾吞没。没有办法了,飞翔只能流着泪跑回家将酣睡中的酒鬼爸爸推醒,他哭着叫道,爸爸!爸爸!我妈不见了!

    爸爸!我妈不见了!

    酒鬼爸爸当时就被吓得睡意全无,酒也醒了,赶紧跟飞翔跑到河边去看。只见他神情颓然地望着装着洗好衣服的木盆,呆呆地自言自语,言语模糊不清。他焦虑地往四周看了一遍,边叫着妈妈的名子。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继续叫了,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暗黑的河面,喃喃自语,你妈跳河了—

    你妈跳河了!

    飞翔听了脑子里“轰”的一声,“哇”地一声就张嘴哭喊了出来。

    连续几天都没有找到飞翔的妈妈。

    一时间村子里的各种议论便迅速地流蹿在村妇老妪之间,有的说飞翔的妈妈已经淹死了,尸体找不到是因为被河水冲走了的;有的说是被人救起来了但还在昏迷中;也有的说根本就没有跳河,而是坐了一艘过往的商船走了的。如此云云。

    哥哥舟在第二天就从镇上跟舅舅一起回来了,十四岁的舟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瘦削但身体结实。他一直绷黑着脸,不说话也不吃饭,每天都和舅舅一起出去,从村子找到镇上,询问过往的货船以及沿岸的水上人家。

    但是十多天过去了,一切都是徒劳。

    在终于放弃寻找妈妈后的第二天,飞翔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打斗。

    悲极而怒的舟再次抄起四年前的那把菜刀疯狂地向自己的父亲追砍,连舅舅拉都拉不住。也许是自觉愧疚,酒鬼父亲这次并没有作太多的还手,到后来舟竟将自己父亲的后背砍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舟呆了,扔掉菜刀鬼地上就嚎啕大哭。

    飞翔的爸爸不愿意去村里的卫生站,坐在墙脚一声不吭的,舅舅只得自己去把医生叫来。包扎好伤口的酒鬼爸爸却又开始拎着酒瓶往肚子里灌酒了,不一会就醉了,醉了之后就在那里大叫大唱的,还要去扯刚包扎的绷条。飞翔吓得大哭,舅舅冲上去一把就打掉他手里的酒瓶,铁青着脸吼道,你疯了?!

    酒鬼爸爸这才停止动作,也停止了吵闹,望着满地的酒瓶碎片,目光呆滞。

    又过了几天,一天晚上飞翔看见舅舅走进了酒鬼爸爸房间里,他们紧关门在里面谈论着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来。于是飞翔偷偷地蹲在门边藉着老旧的钥匙孔往里边张望,他看到两张脸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各自粗红着脖子,声音时而激烈时而细小,间隔中似乎还出现着自己和舟的名字。

    这一切都让飞翔感到纳闷。

    到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大家都坐在饭桌旁一言不发的,酒鬼爸爸将飞翔叫到跟前,轻轻地将抚摩着飞翔的头发,忽然间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小翔子。他少有严肃地说。下午舅舅说要带你去镇上念书,你,你愿意去吗?

    飞翔不吭声,只是望着坐在门槛上的舟发呆。

    爸爸见飞翔不出声,似乎有些失望。

    爸爸没用,照顾不了你们。他接着说。

    飞翔想起昨晚所看到的,于是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午的时候,飞翔抱着他的书包跟着舅舅还有舟坐上了去往镇上的船。酒鬼爸爸在中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那时侯飞翔的脑子空空的,有些恍惚,默默地接受着所有的安排。当船慢慢地驶离岸边,飞翔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家以及熟悉的景象在视线中以恒定的速度向后倒退,他心情复杂,觉得异常的难过,麻木地静静地流着泪。在经过虎子家门前时,飞翔看见了酒鬼爸爸就躲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偷偷地望着他们,飞翔望着他,也两人就这样怔怔地对看了一会儿,然后酒鬼爸爸就把身子缩到一边去了。

    飞翔发现酒鬼爸爸也好象流泪了。

    那时侯飞翔站在船船尾的哥哥身边,呆呆地看着变得愈来愈小的家与村庄。凉凉的河风从脸上吹过,将他们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那一刻,飞翔觉得,自己的童年,似乎就在这个夏天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而等待着他的,是另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陌生的城镇,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家,幸好家里有熟悉的人。哥哥,舅舅,外婆。他没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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