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丘坟

    这晚，一是天气太冷，二是孩子们在新鲜大塘捞到了这许多翻白鱼，南苑人大大小小聚集在会客大厅打起了暖煲。

    汤锅里的汤喷着泡儿，冒着腾腾热气。鱼肉加酸菜，再伴上些佐料和辣椒，吃起来爽口极了。

    不过，南方人喜辣的不多，象刘珍妮吃一口就呲牙咧嘴，大叫辣死我了。

    往往这时候，会客大厅里就一片大笑声。

    “妈，儿子都不怕；做母亲的，要为儿子立个榜样。”

    “华中……”

    会客大厅里笑声更欢。

    他们吃着闹着笑着，说不尽的开心。这时，华南突然的问冼显鹤：

    “五一叔，单喝酒吃鱼没甚意思，不如趁我们南苑大人孝都在，和我们说说石达堡天丘坟？”

    冼显鹤正大块地吃着鱼，华南这么一说，差点儿被鱼骨卡着喉咙。不是天丘坟的故事登不上大雅之堂，而是在冼显鹤的心里面天丘坟的故事太令人觉得不是滋味。说它可敬却又可叹，说它忠烈却又忠烈得有点迂。既然孩子们问及，又不能不答，这有关堡民大义。

    他使劲地把鱼骨咳出来之后，喘了一口气，然后又喝了一口酒，才望着华南，意思是就要这刻说么？

    华南点点头。

    冼显鹤把目光再转向众多的孩子们。孩子们的脸上，好象是商定，又好象是等候了多时。那种热切的渴望，使得无法拒绝。

    冼显鹤再把目光转向冼显牛和冼光照他们。那知他们也是这个心思，气得他没有气好喘！心说，你们的口才那个也不比我差，个个都想做完成老爷。真是。

    气归气，但他轻咳了一声之后，说：“说可以——我还是了句——说后你们得有所表示？”

    “爷爷，这个容易得很。”

    冼显鹤一看竟是华月。

    “华南、华中、华西，你们呢？”

    “五一叔爷，只要故事精彩，我们包你满意。”

    南苑的孩子真能吹牛。

    “那是”冼显鹤说了“清同治二年，也即1863年的事情。

    “那时，石达堡（芦福村、者山村、顺岭地、嵩山村、寻背岭、李村、仙垌、勒塘村、古城村、东岭村、竹山村和我们冼村，共有十二个村）仍属兴业县管辖（现在归贵港）。

    “石达堡的地理位置特如。它东是大平山，南是葵山，西是亚计山，北是小平天山。位居贵县下兴业的主要通道的旁边。

    “那时，石达堡的富足和团练（地方武装）是兴业县顶尖的。石达堡对兴业县的安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以贵县方向而言）。

    “时，贵县（现改为贵港）覃塘郭西里青云村有一人叫黄鼎凤，乳名特旁，绰号黄三。黄鼎凤家境贫寒，是一个曾给人放过牛的娃子。他力大无比，两个公牛角斗空手能将斗牛掰开。因与邻村发生矛盾被控外逃，在桥圩一带过游民生活。

    “先是帮人酿酒，后在赌馆当捞家。与蒙村姚六认为同年，是年岁晚输个精光。无奈之下，于回家的路上公开作案。

    “事发去湖北避难，后潜回投靠黄练黄有禄。

    “其时，匪患猖獗，他家乡覃塘屡遭匪害。他看到家乡不得安宁，人心徨徨，怨声载道。于是在覃塘揭竿而起，勇创来犯匪徒。他的行为深得民心，愿意依附的有七十余村。时为咸丰二年。

    “适太平起义军略地出长江，清兵随其后而去，两广空虚。广东陈开与梁培友举兵呼应，并入桂。到贵县时与黄鼎凤结盟，并授予将军衔。

    “后来，黄鼎凤又与谢秉夷结盟破宾州，再与李锦贵结盟取上林，夺思恩，随声势浩大。”

    啊！

    “不想”冼显鹤吃了一块鱼，饮了一口酒，又说，“陈开被清兵擒获，于浔州处死。其余|党分两股溃逃。一股万余人向石达堡走来。先攻克东岭，后攻各村，堡人迎击，大败走东津。另股4万余人归附黄鼎凤。

    “同治元年，黄鼎凤攻浔州兵败，退归小平天。

    “同治三年，黄鼎凤在小平天山山巅建宫殿自封建章王。

    “是年三月，黄鼎凤渡郁江，占据了桥圩重镇之后，意欲直捣兴业、玉林，与容县范阿音相呼应。不想碰到了拦路虎——石达堡。”

    “五一叔爷，你是说陈开的一股余|党攻石达堡不克败走，他黄鼎凤想直捣兴业和玉林，怕石达堡居路旁断其后？”

    冼显鹤点点头。

    华南为他添酒，华中为他挟鱼，华西为他点上一支真龙烟。

    这时，大人和孩子们都等着他的下文，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冼显鹤又说了“黄鼎凤意取的是州府，对石达堡是以礼相侍的，虽说他知道石达堡富甲一方。他派八名使者持函至石达堡借道，并许任先锋大花馆同攻兴业、玉林。堡人集议，认为：如同黄鼎凤一意，则不忠于国家，借道则不义于邻邦，畏惧则有辱先烈。随将使者杀掉七人，留一人回去回复黄鼎凤。”

    “五一叔，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不是有点太过了么？再说，黄鼎凤在覃塘揭竿起义是深得民心的。”

    冼显鹤只是望着华南，却不给评语，而是面容郁郁的往下说：

    “八人来，杀了七人，那回去的一人带上石达堡给的鸡毛、铁钉和木碳，表示不可借道的强硬立场不说，还据石达堡及周边的村名、地名等写成文字：‘石打古城、九村夹岭、上拱老竹山、下拱勒篷塘、石脚围村、长辈东岭、三里仙垌、六里立城、八百大垌、九里皇宫、白马牛梯、陈索马背吊贼胫、土坝岩洞、两万信地、牛行脱趾马行脱蹄、银石夹顶、万角寨门、万丈浮稀，失足无影、百二塘湾大湾曲，白石磨刀寻人当（杀）’亮出石达堡易守难攻和强大的抵御能力呈给黄鼎凤。”

    啊！

    牛三七的脸色变了样，眼睛似乎要出火。

    “黄鼎凤看了独一生还的使者带回的鸡毛、铁钉、木碳和文字，倒抽冷气，沉吟不语。不想在被杀的七名使者中，有一个是黄鼎凤同年姚六的儿子。姚六哭请黄鼎凤为他报仇还在其次，说石达堡太不把他黄鼎凤这个建章王放在眼里了。

    “黄鼎凤犹豫不决。但后经不起姚六的哭求，随有了打石达堡的意愿。在一旁的军师周竹岐进言说：‘石达堡虽是一堡之地方武装，但其强悍不好惹，前不久陈开的万余人败走就是见证。如真要打，三天之内攻不下就撤退。’

    “周竹岐的话果然不虚。黄鼎凤亲率大队人马来打石达堡，被训练有素的石达堡壮丁运用有利地形阻击于效野。然，黄鼎凤也不是徒有虚名。他采取了步步为营的打法，于四月初二日下午，将石达堡的壮丁迫回各村，并围个水泄不通。而石达堡人英勇在地方上是出了名的，不但不惧，在连续抗衡了三四个昼夜之后，还夜袭黄鼎凤营地，给予了有力的痛击。

    “黄鼎凤想到军师周竹岐的叮嘱，遂想退兵。不想姚六在地方上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力劝黄鼎凤坚持，并愿提供粮草和弹药。

    “黄鼎凤遂筑大营于湛江马阁，亲自督战。

    “石达堡虽有我们冼村的一门文经大炮在压阵，但敌不过黄鼎凤的炮多。在猛烈的轰击下，于初九夜弹药耗尽，十余村先后沦陷。”

    唔！

    “沦陷后。增生甘乔、甘棠、甘雨沛和贡生甘雨济，誓死不做刀下鬼，毅然衣冠自焚。顺岭地覃姓百二壮丁战斗到最后一刻，一百一十九人捐躯。芦塘、顺岭地、嵩山这些大村，幼童、妇女和老人无辜丧命。那些宁死不辱的妇女沉溺于水塘，水塘水为之溢出。”

    呜呜，会客大厅里，响起了妇女们的轻泣声。

    “黄鼎凤攻陷石达堡，掳得黄金白银数十担之多，但他清点人数时，损失还惨重过攻上林、柔州、夺思恩。他感叹说：‘我虽赢尤败啊！’”

    “五一叔，兴业县府不知道黄鼎凤攻打石达堡么？”

    “知道。只是清布政使刘坤一到东津时，生了只肚花疮来迟了一步。不然，石达堡这三千之众就不会在几日间送命。”

    会客大厅里发出了男人们的唏嘘声。

    “石达堡难余的堡民自从初九夜逃出，至五月底才陆续回来，各村也就仅剩数十人而已。他们看着满地的尸首，泣不成声。在含泪埋葬亲人后，目睹无屋可居，无釜可炊的家园，说不出的凄惨。

    “但，石达堡人是坚强的。无屋住，就于崩墙下以茅草盖住，无釜可炊，就以破缸煮食。

    “石达堡人重整家园。

    “这年的年底，石达堡人把地面上的暴骨（黄鼎凤的兵勇居多），和水塘里的骸骨一起捞上来，约共有一百多担，于黄茅岭肚和木茶岭弼挖两个大坑安葬，称为天丘坟。其意，不管亲人和敌人，让他们入土为安。同时也是对亲人为保卫家园而献身的缅怀。更是警示后人，为了扞卫家园不单要勇，也要有谋，更要讲和谐！”

    “五一叔，石达堡人如此忠于国家，行义于邻邦，政府就没有什么表示么？”

    “有。在兴业县府旁建有忠烈祠，免五年粮赋，春秋两季拨款祭祀。额题石达堡为：忠义节烈之堡，匾曰：抗节致忠和舍生取义，联：见义必为十二村同心御侮，效死勿去三千人杀身成仁。”

    哦。

    “五一叔，”华贞道，“天丘坟这个警示，在一百四十多年来，起作用么？”

    “起。1914年‘走白牛’事件，石达堡就以空堡而避过了生灵涂碳这一劫。还有甘高竿一枪吓退兴业葵山西北山麓羊角寨谭特木和观金八名压‘三猫’。”

    “后来呢？”

    “哎，好了伤疤忘了痛，再说时代已不同。”

    “举例说说？”

    冼显鹤久久不语。鹤五一也示意他不要说。不想冼显马口无遮拦：

    “为了斗富，葵山北麓王举人路过说一句：‘喂，山弼人注意罗，小心我的马蹄扬尘飞入你们的弼锅！’就拆巨资筑了一条数里长的石板大路直通东岭。

    “为了斗富，光天化日之下，用大簸箕晒灯盏银。

    “为了斗富，房饰的一个吉刀，工酬2000斤谷。

    “为桥圩徐村解围，二百壮丁头戴写有石达堡字样的桐油笠，威风凛凛在桥圩的大饭店饮酒：说去徐村睇睇。严然一方霸主。

    “为了面子，去给木格云垌老姑祝寿不能坐上厅，就驳壳枪往桌子上一拍，接着酒肉在上厅横飞。

    “为了争第一，在竹山村唱山歌，说人拔核（盲眼）。”

    “冼显马，你吃饱翻白鱼撑的不成？”马三八在一旁低声，却又极具威力的喝。

    会客大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不过，冼显马心里不服，嘴里依然唠叨：

    “如果石达堡人平时低调一点，也不至于姚六得逞。”

    嘭！冼显马的肩头着了马三八的重重一记。

    这下空气不止凝固，几乎令人室息。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都去祭天丘坟，一副敬仰之心，却严然不懂从另外的角度去看问题——有这等说法。难怪总有些人，特别是象冼显鹤的家人不去祭拜，原来有此心结。

    冼显鹤自顾自的举起酒杯，咕咕地灌了几口，然后嘘了长长的一口气。

    华南为他满上酒，说谢谢他。那知冼显鹤抓住他的手，说快把诗给我吟出来。就这一下，大人们全把注意力回转到华南身上。

    华南这这这的之后，望向华中华西他们。华东、华娘和华北低下头不接他的目光，华月和华贞则沉思着，华中和华西则拢到他身边。也就几分钟时间吧，华月、华贞、华南、华中和华西他们的眼睛对视起来时就有了光。接着会客大厅里就传出他们的吟唱：

    “时逢乱世何主张，

    操办团练保家乡。

    城墙千尺未必固，

    和谐方是智者谋。

    建王遣使来借道，

    斩七留一意志坚。

    更有鸡毛与铁钉，

    石打古城彻莫近。

    攻城略地何曾怯，

    无援孤堡甭量力。

    亲率大军来压境，

    火炮猛轰焰冲天。

    万千兵勇不为惧，

    “文经大炮”怒发威。

    阻击巷战奋杀敌，

    只因弹尽势难维。

    墙塌人飞儿呼母，

    强男自焚女沉塘。

    尸横遍地熏苍天，

    鸟叼狗啃堪难当。

    黄茅岭肚埋忠骨，

    木茶岭弼藏义骸。

    两地风光宜静幽，

    英灵常叙话短长。”

    吟哦之声虽不甚朗朗，但听在冼显鹤的耳朵里，却如天籁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