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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贩马

    牛嫂子杀了一只鸡,鸡炖蘑菇沾黄糕,庞日高在家里过年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没有想到牛嫂子会这样待他。庞日高没吃过蘑菇,不知道这东西能吃而且这么好吃。牛嫂子家的院里晒了许多蘑菇,都是牛大猛从山上林子里采的。庞日高边吃边想,赶明儿大猛要是再去采蘑菇,他也跟上去,多采一些等回家的时候带上,让爹、哥嫂和侄儿侄女们都尝尝这不用花钱买的美味。

    吃罢饭天已黑透,牛嫂子打发庞日高和大猛去睡觉。大猛不象先前那么冷漠了,甚至还有点儿喜欢庞日高了。他很羡慕庞日高会游泳,他也想学会游泳,那样,娘一旦出门过河,就用不着那个讨厌的牛山去送去接了。

    俩人摸黑躺在炕上睡不着,便开始聊天。从大猛嘴里,庞日高知道了北盘口村里许多事情。

    北盘口十几户人家都是猎户。村里没有大片的田地,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块庄稼地散布在半山坡,养不了家,还得靠打猎维持生计。牛山是北盘口的一霸,是个光棍。来拉架的老侯叫侯进堂,家里有婆娘和一个老娘。婆娘是个病秧子,脑门上总是印着个火罐印儿。为给婆娘治病,侯进堂学会了辩认草药,他熬的药汤还真的能治一些小病,为此村里人都很敬重侯进堂。侯进堂心眼多,牛山经常找他出主意,几乎离不了他。村里人私下里都管侯进堂叫“猴儿精”。牛山除了打猎,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去“借钱”;都是到一些很远的偏僻村寨,端着火铳或是拿着猎刀找那些富一些的人家去借。或三块两块,或几十个大子儿。他借钱从来不还,吃惯了甜头,后来就是不缺吃喝,也偶尔顺手牵羊“借”些钱来,现在大概也攒了几十块大洋了。

    俩人一直聊到后半夜才睡。

    陡峭的六棱山挡住了太阳,待到天光大亮,已是半响午了。北盘口天亮迟,天黑早,人们都吃两顿饭。庞日高和大猛吃罢早饭,大猛背上火铳,庞日高背上背筐上山采蘑菇。村后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山里,走了不到一里,路没有了,大猛领着庞日高沿着一条陡立的山沟爬上了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松树,柏树,榛树,越往高树越大,树林越密。坡陡得几乎站不住,只能用手勾着树倒替着向上爬,这里已经有蘑菇了。

    大猛把火铳斜挎到后背上,对庞日高说“龙飞叔,咱就在这儿吧。上面蘑菇多,我娘不让去,怕碰上大牲口。”

    两人开始采蘑菇。庞日高跟着大猛,很快学会了分辩哪些是鲜蘑菇,哪些是旧蘑菇,什么样的能吃,什么样的不能吃。采了半筐,两人开始下山。在下山的路上,大猛打了一只挺大的野兔。走出山口时,远处的河滩和坡地还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而这里已到了黄昏。

    看见儿子兴高采烈,牛嫂子也十分高兴,麻利地剥了免子皮把兔子炖在锅里,兔肉炖到半熟,又倒进半盆山药块,锅里不一会儿就飘出了阵阵肉香。来北盘口这两天,天天都像过大年,庞日高心里禁不住一阵感慨,弄钱的事怎么也不好意思对牛嫂子提了。

    吃饭的工夫,牛嫂子说牛山和“猴儿精”来过了。牛山知道她卖了豹子皮,这回想跟她借三十块大洋去口外贩马。去年牛山借了二十块,贩马回来还了二十四块。这次牛山说借三十块,还三十八块。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答应明天给个准话。

    牛嫂子说“龙飞兄弟,我是这么思谋的,口外一匹马顶多十块大洋,来咱这儿能卖二十块。你救了我一命,按理说,我给你二十块三十块都不算多。可是大猛一天天大了,他爹又没了,我得给他娶上媳妇呀!所以,我打算让你跟上他们去贩马,我给你拿上三十块大洋,叫”猴儿精“给你挑上三匹好马,回来能卖六十块,你还我三十块,剩下三十块你拿回家跟你爹交帐。往后呢,你就算大猛的叔,没事常来看看,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给你做蘑菇炖小鸡,兔子炖山药,赶巧了,还有狍子肉、野猪肉、豹子肉哩。龙飞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

    牛嫂子没有告诉庞日高,牛山死活不答应带他。牛嫂子暗中跟侯进堂通了气,答应给侯进堂两块大洋作酬谢。于是侯进堂向牛山表示,如果不带龙飞,他也不去了。侯进堂懂得牲口,他不去,牛山就去不成。所以,牛山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带上龙飞。

    庞日高自然是喜出望外。到口外跑一趟顶多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他就能赎回青驴牵回家了。那时,爹不生气了,满天的云彩都散了。想到这儿,庞日高心里热乎乎的,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牛嫂子,你让我咋谢你呀……”

    牛嫂子说“快别说谢不谢的话,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谢你哩!你咋倒谢开我了?明儿个我就告给牛山和”猴儿精“,后天你们就上路吧。”

    临行那一天,牛嫂子给庞日高准备了两大块糕,十几个煮鸡蛋,叮嘱他糕一定要热着吃,碰见人家在人家锅里蒸一蒸,碰不上人家就切成片在火上烤一烤,千万别冷吃。又托付侯进堂照应庞日高,说得庞日高心里一阵阵发热。

    庞日高随着牛山侯进堂抄近路从乌宁以东翻山到了兴和,又从兴和翻山到了草原。去时仨人紧着赶路走了十一天,原以为回来骑马能快,谁知沿途尽是据点,还经常有日伪军的巡逻队,三个人牵着九匹马太显眼,不能走大路,白天也不敢放开了跑,躲躲藏藏停停走走走了九天才到了山西境内,距北盘口只剩下一天的路程。

    赶到乌玉公路附近正是个中午,庞日高和牛山牵着马躲在玉米地里,侯进堂伏在路边侦察情况。一直等到正晌午,公路两头几里之内都没有了车辆行人,侯进堂一声口哨,三个人牵着马迅速穿过公路钻进玉米地。

    在玉米地里潜行了大约三里地的光景,离公路远一些了,这才上了一条土路。再往西两里就是一个叫小石子的村庄,来的时候他们曾在那里打过尖,这时还准备到那里找户人家喝点儿水,饮饮马,然后再赶路。正是晌午时分,村子象没有人一般安静,村口的大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三人牵着马进了村口刚一拐弯,猛然发现一家街门外拴着一挂大车。小石子是个小村,没有养大车的人家。侯进堂感到不妙,小声说了句“返回去绕村外走”,没等转过身,那家街门里走出一个保安队,见了他们三个人立刻端起步枪大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院子里也有了动静,又一个保安队和一个日本兵相继跑出街门。保安队拿着枪,日本兵空着手,嘴里嚼着东西,看样子正在吃饭。

    眼看走不了了,侯进堂硬着头皮迎上去满脸堆笑说道“老总,我们是贩马的,刚从口外回来。”

    保安队看清是三个赤手空拳的庄稼汉,松了口气放下枪又问“你们是哪个村儿的?”

    侯进堂这时早掏出了烟卷儿,边递烟边说“我们是下西河的,老总,先抽根儿烟……”

    日本兵咽下嘴里的东西,乌里哇啦说了几句什么,后出来的保安队就说“皇军正缺马哩,这几匹马皇军征用了。”

    听了这句话,前边的那个保安队打开侯进堂递过来的烟卷儿,伸手夺下了侯进堂手里的马缰绳,接着又夺下了牛山手里的马缰绳。到了庞日高跟前,庞日高脸色铁青,左手紧攥着缰绳,右手摁着腰里的匕首。保安队发现庞日高神色不对,扔开缰绳端起枪,刺刀直对着庞日高的胸口。

    “咋?你小子不想给……”

    不等他说完,侯进堂早跑过来从庞日高手里夺下马缰绳,挡住他对着保安队点头哈腰说道“老总,老总,别生气,我这个兄弟带点儿楞哩,别跟他计较。给给给,皇军征用就征用,把本钱给我们就行啦!”

    这句话把保安队的注意力岔开了,接过缰绳冷笑道“想要本钱?到东坊城找山木队长要去吧!”

    九皮马被拉进院子里,庞日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牛山看着街门发呆。保安队临进院子又看了一眼庞日高,厉声喝道“还不滚等啥哩?不服气?不服气就过来!”

    侯进堂赶紧拉起庞日高就走,三个人出了村子,在一块葵花地旁停下。牛山哭丧着脸说“完啦,我操死他妈的!一辈子的心血全完啦!”

    侯进堂长长叹了口气。

    庞日高凝视前方,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侯进堂摇摇他的肩膀说“龙飞兄弟,走吧,该着咱们倒霉……这一下可把牛嫂子坑苦啦!”

    “牛嫂子”三个字象一把尖刀直插心脏,庞日高疼得全身发颤;三十块大洋就这么不声不响没有了,那是给大猛娶媳妇的钱,是牛嫂子下半辈子的全部希望和依靠啊!他回去怎么见牛嫂子?怎么对那个苦命的女人说?

    庞日高牙咬得格格响,两眼通红,几乎要冒火。

    “咱不能走!”

    吼声把侯进堂牛山吓了一跳,连庞日高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是自己发出来的。

    “侯大哥!咱得把马夺回来!”

    庞日高抓着侯进堂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抠进肉里。

    “龙飞兄弟,咋夺呀?他们可有枪哩。”

    “你们不去,我自个儿去!”

    庞日高推开侯进堂转身就走,侯进堂追上去拉住他说“龙飞兄弟,我不是不敢去。要去,咱得想个法子,硬拼可不行。”

    “你有啥法子?”

    侯进堂想了一会儿说“别的好法子没有,只能回到破窑那儿等他们,得手更好,不得手两边都是玉米地,也好脱身。”

    小石子村通向乌玉公路的土路在破窑那儿由正东拐向正北。破窑原是一处院落,已荒圮多年,只剩半截窑墙。院里荒草没膝,一棵早已不结枣的大枣树丫丫叉叉遮住了半条路。

    三个人穿葵花地绕过村子,又钻玉米地潜行到破窑,庞日高爬到枣树上隐蔽,侯进堂牛山一人拎了一根树棍埋伏在破窑后头。

    敌人是下半晌出村的,日本兵骑马走在前,两个保安队坐大车,车后拴着抢来的马。日本兵骑的也是抢来的马,没有马鞍,坐不稳,走起来晃晃荡荡。两个保安队一人抱着一个大葵花饼边磕边聊,满嘴的瓜子壳四处乱飞。

    骑马的日本兵已到了枣树底下,庞日高大吼一声握着匕首跳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吼声和从天而降的黑影把日本兵骑的马吓得猛然一窜,日本兵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正被庞日高落下来的两脚踩个正着,口吐鲜血当即就不动弹了。庞日高怕他不死,把匕首狠很插进了他的胸膛。在庞日高发出信号的同时,侯进堂牛山早提着棍子窜到了路上。驾辕的骡子也受了惊,前蹄腾空直立了起来,两个保安队也摔下了大车。侯进堂对付左边的保安队,牛山便往右边跑,不等他举起棍子,那个保安队已拣起枪对准了他。牛山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完了,愣在那儿发呆。他的棍子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他只等那一声追魂的枪响。保安队对着牛山抠动了扳机,却抠不动,这才想起没拉枪栓,急忙去拉枪栓。枪栓的响声惊动了庞日高,说时迟那时快,庞日高从日本兵身上拔出匕首就朝保安队掷去。保安队顾不得抠扳机了,先得躲避那迎面飞来的血淋淋的匕首。在他躲闪的一瞬间,庞日高已随着匕首扑过来将他拦腰抱住,两人扭在一起滚到玉米地边上。侯进堂已把左边的保安队打死,提着棍子跑过来无从下手,便扔了棍子拔出匕首,摸准了保安队的肋窝插进去了。

    庞日高从地上爬起来,拣起匕首割断拉车骡子的绳套,牵着骡子喊了一声“快走!”日本兵骑的那匹马大概认出了主人,没跑多远又跑回来了,牛山侯进堂俩人牵起那些马紧随着庞日高钻进了玉米地。没走多远,庞日高把骡子交给侯进堂说了句“你俩先走”,自己又跑回去拾起三支步枪,又从三具尸体上解下子弹袋。

    一口气跑到天黑,终于到了桑干河边。三个人下了马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侯进堂才发现庞日高挎着三支步枪还有子弹袋,不禁吃惊问道“龙飞兄弟,你拣枪干啥?”

    庞日高被问愣了。摸摸背上的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牛山这时小声说“龙大哥……捡对了……咱正要枪哩……”

    听见牛山说话,侯进堂一个蹦子跳起来,指着牛山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你妈个◇!你还有脸张嘴!平日里你吹胡子瞪眼凶得能吃人,刚才你的本事哪儿去啦?你个悚包!软旦!胆小鬼!**八辈祖宗!没有龙飞兄弟,我跟着你怕是连命都得搭上哩!我操死你他妈的!你算个球男人!”

    侯进堂这一顿臭骂把最脏的话最毒的词儿都用上了,牛山红着脸一声不吭。庞日高听得痛快,解气。刚才光顾着逃命,没有功夫理会牛山,这会儿侯进堂替他骂了,骂得好]狠骂骂狗日的!

    庞日高和侯进堂都没有注意到刚才牛山叫的那声“龙大哥”。

    侯进堂骂累了才歇口,牛山陪着笑说“侯大哥,你骂得好,我是王八旦,我该骂!丢人现眼,就这一回!龙大哥,你的救命之恩我这一辈子记下了,你们看着,以后我要是再当缩头王八,你们一枪毙了我!”

    几句话说得庞日高、侯进堂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说不出话了。

    牛山又说“龙大哥,侯大哥,咱杀了人,抢了枪,太平日子是过不成了,干脆拉杆子算啦!龙大哥要是愿意,我这五匹马全入伙!”

    侯进堂沉吟半晌不住点头道“我刚才急糊涂了,牛山的话给我提了醒。龙飞兄弟,咱们如今已是逼上梁山,咱就是不占山头拉杆子,也过不成安生日子了,日本人见东西就抢,咱们这几匹马说不定啥时候还得让日本人抢走哩。这个世道,兵荒马乱,拉起支队伍,起码咱们弟兄不受日本人欺负,你说哩?”

    庞日高陷入深思,自己刚才为什么想都没想就捅了那个日本兵呢?他这一挑头,老侯也下了手,事情便不可收拾了。他杀人是为了那三匹马,为了牛嫂子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十块大洋。可是,他为什么要返回去捡枪呢?他要枪干什么用?这不是鬼使神差吗?他从小不愿意种地,为了这,爹没让哥念私塾,让自己念了几年私塾。不想认了字派不上用场,还是没活出个新道道来,整日里还是种地!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要过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现在,一条崭新的生活道路摆在眼前了,这条道路出现得太突然了,完全在意料之外,但又似乎隐隐约约在意料之中。莫非,这就是爹常说的那个“命”吗?

    庞日高望着暗蓝的夜空,无意中看见了六棱山陡峭的黑影,耳边是桑干河哗哗的水声。北盘口地势险要,难攻易守,方圆几百里大山山高林密,确实是占山为王的好地方。但是他知道,一旦拉起队伍,他就成了土匪,就得脱离正常人的生活,就再不能跟爹、哥嫂和侄儿侄女们朝夕相处了。爹和哥嫂会整日里为他提心吊胆,他怎能忍心这样折磨他的亲人?还是应该回去,老老实实守着爹过日子吧……然而一想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变样的庄户人生活,他又犹豫了。他知道自己过不了那种日子,他不能让爹和哥养活他一辈子呀!

    想不出个头续,庞日高叹息了一声站起来说“先回去再说吧!”

    牛山拾起枪自己背上,殷勤地给庞日高牵过马,铺好马背上的麻包。半夜时分,三个人带着九匹马一匹骡子回到了北盘口。

    骡子算庞日高的,牛嫂子牛山侯进堂几个人又凑了四十块大洋给庞日高,让他回家交帐。侯进堂负责卖骡子,九匹马一匹不卖,等龙飞回来再作定夺。

    庞乃义身上应验了那句老话:病来如山倒。庞乃义一病便如同一座山垮下来一般,垮得不可收拾叫人忧心如焚却又束手无策。眼看着庞乃义像拿刀割一般迅速消瘦,不到一个月就瘦得没了人形,俨然一层枯皮包了幅骨架。庞乃节这会儿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日高跟进秀有这一天,何苦当初作孽拒绝韩老爷子拆散那两个冤家呢?因为心里有愧,庞乃节特意打发宋天成赶着胶轮大车去乌宁县城接来了郎中。郎中给庞乃义把完脉悄悄告诉庞乃节准备后事,饭没吃钱也没要当下就坐车回去了。郎中不开药,谁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庞日升一家子哭的死去活来。

    庞乃节不敢把韩老爷子给日高提亲的事告诉任何人,心里带着悔恨愧疚天天去看庞乃义。眼瞅着弟弟一天天往黄泉路上走,庞乃节终于痛苦万分作了坦白。趁着日升下地日升家的碾粮的机会,庞乃节抓着弟弟干柴似的手流着泪说“乃义呀,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日高……你别怨日高,该怨的是我,都是我作的孽……你还记得头年里进秀她爹来的那趟吧?说是来谢你,其实人家是来给进秀找婆家的。韩老爷子一心想把进秀许给日高,是我混蛋……我没答应……我嫌进秀是个带肚的寡妇——那时候还不知道进秀有那事。我寻思日高好好一个大后生,咱庞家也是有脸面的人家,咋能娶个带肚的寡妇进门?那不惹人笑话吗?没承想他俩还真……乃义呀,我后悔死啦!我真是作孽呀……”

    庞乃义虽然是头一次听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奇,或许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去惊奇了。他是个非常信命的人,从来都认为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是命运早安排好的。就说日高这次卖驴,他也是猛然一急吐了口血,过后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日高从洪水里救出的大青骡让人家认走了,这说明他命里没有这个福。要是有这个福,大青骡就不会让人家认走。驴也是如此,他命中注定没有养牲口使唤牲口的福,所以花钱买来驴驴也在不住,日高不把它偷走卖了,别人也得把它偷走。想到这一层他早不心疼驴了,让他担心的是小儿子。而别人都以为他是心疼三十块大洋买来的青驴,认为这才是他的病根。

    庞乃义听了庞乃节的忏悔,声音微弱却平静地说“哥,你别怨自个儿啦,这都是命,我不怨你,也不怨日高。我就没有使唤牲口的命,日高不偷,也得叫别人偷了,反正是落不住。日高跟进秀的事,也是命,由不得人。你想想,进秀没出阁就跟她家的长工有了孩子,她命里注定该嫁长工。当初就是你答应了,我也不答应,谁愿意给儿子娶个没出阁先怀孕的女人?哥呀,你别瞎思谋啦,这事怨不到你头上,你快别埋怨自个儿啦……”

    庞乃节的眼泪又淌下来,这一辈子他占了弟弟多少便宜啊?可弟弟一点儿怨他的心也没有。他更紧地握住弟弟的手动情地说“乃义呀,你别再心疼那头驴啦,放宽心好好把身子养好了,我出钱叫天成再给你买头驴回来……”

    庞乃节没说完庞乃义就变了颜色,呼吸也急促了,声音嘶哑地说“哥……你千万别买……我没那命,我这一辈子……没欠过别人啥……”

    庞乃义说话吃力,庞乃节不敢再说别的。想起弟弟十几岁就累得吐过血,庞乃节禁不住哭出了声“乃义……乃义……我的好兄弟呀……”

    庞乃义一病倒,四十五亩地全凭庞日升一个人,夜里还得照看爹,庞日升有些顶不住了。庞乃节打发儿子庞日明和宋天成去帮庞日升,日明没有说的,宋天成却叫庞乃节不放心。

    这一天,趁着豆腐坊没别人,庞乃节问宋天成说“天成,你恨日高吧?”

    宋天成让东家问了个大睁眼,他还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按道理说,他应该恨庞日高,可是他在进秀跟前抬不起头,便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恨庞日高了。因而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恨不恨庞日高。这会儿东家问他,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说恨吧?庞乃节是日高的大伯,肯定向着日高,他不敢。说不恨吧?又实在不像个男人说的话。

    宋天成红着脸半天没想出一个字来。

    庞乃节观察着宋天成又说“我知道你恨日高,哪个男人能不恨?不过天成呀,不是我向着日高,你不能恨日高。为啥哩?你知道进秀她爹头年来的时候跟我咋说的?人家本来是要把进秀许给日高的,因为日高救回了他家的骡子,一个子儿没要,人家想报答日高哩。是我拦住了,是我硬作主把进秀许给了你。天成啊,进秀本来应该是日高的婆娘,是我嫌她带个肚子没答应。早知道这样,我早把进秀许给日高了。哎!这也真是命……天成,你别恨日高……日高他爹病得起不来,日升一个人快熬倒了,我已经叫日明去帮日升了,豆腐坊我一个人还能凑合,你也去帮日升吧……”

    宋天成原本就在韩进秀跟前矮半截,知道了这件事就更直不起腰了。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进秀和日高好成了这个样,啥时候日高要领走进秀,他不会奇怪,不会生气,也不会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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