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蓝佑琪：自白
天色是浓墨泼过的，沉沉地压下来，一点一点，将世界渲染得昏暗不堪。
我躺在这混沌里，看不到星，辨不出天。
我是谁呢？为什么要躺在这里呢？为什么要一个人这么孤独呢？啊——
孤独。我居然已经学会了孤独。
我一个人，一直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我一个人在孤儿院的院子里奔跑，周围是鲜花，是蝴蝶，是蜻蜓，是我小小的童年。
我假装我的妈妈离开是因为要去为我买糖，假装她走时流下的眼泪只是因为风大，假装她没有回来只是因为她忘记了回来的路。奔跑在孤儿院的院子里，我假装杂草是鲜花，石头是蝴蝶，沙土是蜻蜓；假装我小小的童年精致而美好。
我一个人，这很好，因为是一个人，所以假装并不难。
我一个人，一直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我一个人走进陌生的大门，来到一个男人面前，告诉他我是蓝佑琪。
我假装我不在乎有一个爸爸，我假装我不在乎他抛弃了妈妈，我假装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假装他老婆和儿子一直对我很好。
我一个人，这很好，因为是一个人，所以假装并不难。
我一个人，一直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我一个人在灯红酒绿间穿行，在拳头刀锋下游走。
我假装那个男人不是因为我才永远地躺在了医院，假装不知道是他为我挡下了那辆车，假装我还可以不在乎这个男人继续潇洒地生活，假装我仍不愿叫他爸爸只会躲他。
我一个人，这很好，因为是一个人，所以假装并不难。
所有我在乎的人都会离开，妈妈是这样，爸爸是这样，还有……
蘑菇头，也会这样。
这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假装起来很容易。
可是为什么，一个人躺在这里，看不到星，辨不出天，突然会变得孤独？
一个人，难道不可以假装不孤独吗？
唉，现在已经晚了吧，不由自主，害怕一个人，害怕假装，害怕孤独。
一道闪电突然撕裂这孤独的混沌，像一道隐秘的伤疤，一不小心暴露出来，巨大而丑陋，触目惊心。
我就是这个样子吧，一道伤疤，巨大丑陋，触目惊心。
所以现在这样，也好，也好。
雷声从远处隆隆地杀来，一路横冲直撞，来到头顶，一声炸响，让人心惊肉跳。
我是把她吓着了吧，没想到自己会失控成这样，没想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蘑菇头。
第一次看到她也是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跟人告白，像个傻瓜一样流泪。
其实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经常呆在林可欣旁边的那个蘑菇头。
她一直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身子有些单薄，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当她找上门嚷嚷着要算账的时候，自己暗暗吃了一惊。当她站到那个女人和她儿子面前，张开双臂说要保护我的时候，我又吃了一惊。蘑菇头小小的身躯里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能量呢？强大到让我的心也开始摇摆起来。
我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摇摆起来的呢？第一眼吗？怎么可能呢？我明明有感觉的只是林可欣而已。对，应该是林可欣。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未和林可欣有过真正的接触，却自然而然想要看她，看她微笑的样子。那个男人躺到医院里时，这个感觉尤其强烈，强烈到想奔到她面前跟她说“还好你还在”。可是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心就忽然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小小的蘑菇？
最初这个蘑菇对我所有的意义只是林可欣的朋友，仅此而已。她冲到我面前叫着什么什么是我的错，我看着她没有否认，心想有什么呢，我的出生就是一个最大错误。她打了我，没什么，我这样的罪人是该打的，我没有还手，转身走了。我应该感谢她的，她就像是知道了我的一切，看穿了我的面具，替我好好地教训了自己。
当她打扮得古古怪怪跟踪我们的时候，我是觉得有些奇怪，以为她气不过还要做什么傻事。在酒吧里坐下，却隐隐有些不安，就像会一不留神丢失这个世界。我还有世界而言吗？我抽着烟一遍遍默念这句话，结果还是按灭了烟，走了出来。走了出来，看到了这个蘑菇站在那里傻傻地等人吃，心里就突然浮出了三个字——叶沁恩。是从那个开始，对我而言她就有些不一样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这个蘑菇，就觉得自己很难一个人，很难假装。她看着我，就像能看穿我的面具，直看到我心上丑陋的伤疤。她伸出暖暖的小手，轻轻抚摸我的心，告诉我她在乎我的这颗没有温度的心。
可以吗？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摆。不可以，不要相信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同情，只是怜悯。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扰乱我。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很好。我要告诉她，她应该远离我，不要靠近。可是心挣扎着，不愿意真的这样放弃她。于是，我选择了逃避。逃避得了吗？看着她高高扬起的头，我竟然就这么吻了下去。或许，我可以放任我的心，或许我可以相信我可以不用假装就可以活下去。
然而那时我回过头，看到流着血的林可欣就要在我眼前倒下，就像我没来的及喊爸爸的那个男人一样，倒了下去，不再起来。我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又开始抽痛起来，让我没有力气思考，就只知道朝蘑菇头乱吼。当一切平静下来，我该知道，是蘑菇头最先挡在了刀的前面。
我在乎的都会离我而去，就在我准备走出面具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就会走开，或许走开我的同时也会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害怕了。所以，对不起，蘑菇头，我逼你说了“再见”。
“再见”，为什么离别时要说的话会是“再次相见”呢？如果没有再次见面，或许她就不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了。
我以为我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以为我还可以找到原来的我，我以为心痛只是因为林可欣。我去探望林可欣，看她安静地躺在素白的床上，认真地望着我。我疼痛的心上却逐渐浮现出蘑菇头缩在床脚默默流泪的模样。我的决定错了吗？这样一切就能回去了吗？
“是你自己放弃了沁恩，就不要反悔。哦，不要惊讶，我其实已经醒了，全听到了。蓝佑琪，因为你，沁恩已经受到了伤害，不要再去招惹她了。之前我一直以为她会和韩学长在一起。没想到我离开了一下，回来却看到了你。我以为你是喜欢沁恩的，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既然你已经选择放弃她，你就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没有你，我相信沁恩会和韩学长有个结果的。很抱歉这么对你说，我只是不想让沁恩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林可欣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做错了。我无法想象她和韩子杉站在一起的情形，我无法忍受想象她的吻落在别人脸上时的情景。我已经无法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无法找到原来的我，无法忽视我对她的感情。
我，蓝佑琪，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假装，然而遇上了一个倔强冲动的小蘑菇，喜欢上了她。在我承认了这一点后，心反而不痛了，平静了，甚至温暖了。是的，我喜欢小蘑菇，喜欢叶沁恩。就在我伤了她之后，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该怎么做呢？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蘑菇，我喜欢你”吗？还来得及吗？
就在我走进食堂看到她挽着韩子杉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迟了。我像被人背叛了，被人狠狠地暗算了。不是喜欢我吗？不是硬要闯入我的生活吗？为什么，当我敞开心门时，你却挽着另一个男人走开了？我被一把火烧得疼痛难耐，旧日的伤疤在火中崩裂。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起，我的理智早已在大火中迷失了方向。然后一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我又一次重重地伤害了她。
倾盆大雨呼啸而下，浇在身上，打在心上。
蘑菇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此，你会恨我、鄙视我、唾弃我吧？这样也好，也好。
是我自己犯的罪，总该受到惩罚。我是一个罪人。
这个世界，会因为少我一个罪人而哭泣吗？
蘑菇头，你会吗？
我一个人，一直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很好，因为一个人，假装起来不难。
今天，我躺在这里，还是一个人，只是孤独得想要被这大雨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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