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阴阳蛊阵
一脉温暖自右腕上传来,似被攥在一只柔润的手中,伴随着饱含无限期冀的嗓音自头上袭耳而来,“这一年来,我始终不肯纳妃,只因我也不知道为何,总期待着再次见到你,就算没有飞天,有你在,也是好的……”
我轻轻推开他,不露辞色地抽出白嫩的柔荑,素颜波澜不惊,“就算没有苏游影,我也不想做飞天的替身,更何况,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不要因我害了你自己,甚至大唐江山,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留下。”
“那么你此行前来,究竟是为什么?”
他近在眉睫地瞻瞩我的侧脸,眸中辗转万千,即使一身雍容华贵,亦掩不住那素洁如仙的神韵,案上蜜烛静燃,映得那莹白面容恍如梦影。
我拾起脚边饱蘸松墨的毛笔,搁置于砚台上,自袖中取出一道明黄的卷轴,“我来是请你收回成命,不要让南诏公主入朝和亲!”
截玉似的修指接过圣旨,眼底狐疑不定,“南诏公主之事与你何干?”
“她是我的师妹,你让她做你的妃子,无非是想以她为人质,稳定南诏国,我以人头向你担保,南诏国绝不会叛乱,所以,请你放过流萤……”
他转眸回盼,眼神看进我心底,美得无与伦比的玉手落下,轻柔地划过我欺霜赛雪的长发,一笑间恰如冰雪初融,“事情没那么容易,倘若你不想让她入宫,那么,你就代替她做我的皇后好了,你和她之间,必须得选一个!”
此话漫不经心地道来,却胜似晴天霹雳,将我惊愣在座上!
温柔的指,滑过我眉心的印记,似不敢深触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
他面似冰雕玉琢,沉眸一笑倾天下,“既然你是南诏公主的师姐,那么换你入宫也未尝不可,南诏公主有所顾忌,南诏国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你说呢?”
我双手撑在金制御座边沿,如坐针毡,银牙暗咬,“在我看来,世间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地狱,而是勾心斗角的皇宫,我不想成为笼中之鸟,也不想让流萤的快乐与幸福终结在这里,所以,请不要逼我,我最讨厌威胁……”
眉心的手指一凝,沉默无止境蔓延,惟有寒风在静夜中唱响着悲戚的旋律,月光下洒满银色回忆,寒雪源源不断,愈渐掩盖琼楼玉宇绚烂的华姿。
选闲,只听得一声轻叹在夜色中响起,却似蕴藏了千丝万缕的无奈与怅惘,“也罢,如果强行将你留在宫中,真让我感觉暴殄天物,而且似乎会毁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以你的痛苦换取我的快乐,我更做不到!”
“那流萤……”
“我相信你,也愿意把南诏国交给你!”
我提防心顿释,在他迷惑的目色中,信手掏出一张小巧的纸卷,于案上慢慢铺展开来,不矜不伐地淡笑,“作为回报,我将破晓天书的藏宝图与星轨图、兵法部分交给你,原来的天书我已经毁了,这是我亲手抄下来的一份,皆书以燕篆,你需自己找人译成汉文,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也不能让你平白吃亏!”
他凝眸纸卷惊惑中,眉目之间,流溢着素洁清莹的光华,“你竟解开了天书的秘密?!为何要交给我,你不想让李盛夺回皇位么?”
我起身飘至大殿门口,淡看冰封的夜色,月如莹霜收眼底,任由七灵蝶栖息在指尖,“皇帝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个好皇帝,以你的才能,或许成为帝王是百姓之福。大唐已经历了一场战争之灾,我不想再看到皇位之争殃及百姓了,希望你能做个好皇帝,好好利用这些财富,造福苍生,否则……”
我在廊下暗影中回首,淡却了悲伤,付诸一笑,“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款款行来,将纸卷纳入锦袖中,修手在月下微抬,似想抚摸我的脸庞,却转而撩开我颊边的银丝,空叹心醉爱亦难留,“你的想法还是那么与众不同,如果我没做过那些不好的事,还是以前那个沧澜,你……会对我动心么?”
夜色迷离,模糊了两人身影,窗外寒雪冷月隔着雾,浮云天河茫,白玉阶前雕栏相忘,寒夜漫漫冬梅傲绝,长夜对残烛,可记那年树下相惜。
锁眉凝思一刻,我继而细细端凝那美动天下的俊颜,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直到那白皙的脸庞红霞薄生,他腼腆地偏头躲闪,方才偃旗息鼓作罢。
我乍然合掌一拍,哑然失笑,“我刚刚完全把你当成沧澜,却一点也不紧张,所以确定不会对你动心,我对你仍有几分惊艳,但并无他想。”
他始料未及,稍稍一愣,对着夜风温柔回应,“你还是那样无忧无虑,你可知道,一年来从未想纳妃的我,为何忽然急于召南诏公主和亲么?”
“我也很奇怪,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南诏国自然是风平浪静,但黔中道苗疆之地却较为棘手。”
“此话怎讲?”
“在我夺位兴师的同时,黔中道东部的苗疆亦趁机叛乱,脱离了朝廷的控制,自行统治,我登基后忙于整顿朝廷,无暇顾及,现下欲平息苗疆叛乱,令天朝军队进驻此处,却被那里的人抵制顽抗,至今无法控制局面。”
“天朝千军万马,竟会打不过小小的苗疆么?”
“苗人多习巫蛊之术,黔中苗疆以凤凰城为中心,本属巫州管辖,如今却被其城主一手遮天,控制了黔中道大半东部,遍及数州,其巫祝又在城周围布下阴阳蛊阵,擅入只会身中蛊毒,迷失心智,自相残杀,因有此阵阻隔,未敢冒昧兴师,而南诏巫师众多,所以我想借助其巫蛊之力与凤凰城对抗!”
中国有两大苗疆,一是云南,二是湘西与贵州一带,即是唐朝的黔中道东部。
“黔中道大半?!那岂不是相当于一个小王国!”
“既然你与南诏公主颇有渊源,我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调查巫州苗疆的情况,寻得破解蛊阵的方法,或许,你还能和朱潇碰上面呢!”
“大哥?!”
他轻手拂去我发上雪絮,颇有明月清风之态,“朱潇得知此事后便向我请命亲自平苗,我别无他法,只得派他以黔中节度使的身份前去,因黔中苗疆大半不在朝廷控制,除却重兵把守的边缘主城,所以他正驻军在巫州。”
节度使乃威权极重的官职,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是地方的最高统领,黔中节度使更是管辖一道,官职正二品,沧澜竟让朱潇担此重职!
“你怎么能让他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如果有你相助,他就不会危险了,不是么?”
我搔首对天长叹,在廊下碎步兜转,“你们就不能让我消停点,好不容易想轻松一下,现在又有事要做,还不给工资,我真是败给你了!”
“如果你帮我解决了这件事,自然也就不需要南诏公主来和亲了。”
“算了,为了流萤,我帮你就是!”
他快步折回御案,自御座扶手下取出一道虎形白玉印章,嘴角勾起一线柔和的弧度,“这印章你且收好,必会有用到之时,若有相求,尽可来找我!”
我依言收好印章,惊觉回眸,“李莲忆呢?”
“朱潇已是皇朝驸马,公主当然是跟随她的驸马。”
我心下又添一桩隐忧,微一沉思,遂扭捏地拉扯着他的衣角,低声咕哝,“那个……我想去见李盛,我有话要问他,可以带我去么?”
他身形一凝,慢悠悠地牵过水葱似的柔荑,“好,我带你去!”
沧澜屏退了随侍左右,只接过一把竹纸伞,宫灯不就,便携着我闲庭信步,在风雪中穿过重重禁苑,终至一处幽雅的阆苑,隐见院内灯火通明。
一入院中廊下,沧澜便松开我的手,伫立冰雪望断萧瑟,唇红齿白间笑意隐约,“我不方便进去,你自己去见他吧,希望你能好好劝他。”
我心领神会,便独自随着掌灯侍女沿廊前行。
夜深霜重,万籁俱静,富丽的宫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雪带着寂寞淅淅沥沥,片片扑打在挂帘上,寒风呼啸呜咽,惹得檐下宫灯飘摇明灭。
一行数人方转入回廊尽头,便听得殿内稀里哗啦一片脆响,似是瓦罐碎裂之音,惊破了暗夜的静谧,随行宫女已是瑟瑟颤抖,花容失色。
我见状了然于心,单手推门而入,正逢一只酒瓶迎面飞来,即刻条件反射地反手截住,紧接着一道喝声入耳,赫然怨怒难消——
“给我滚!”
我随手将酒瓶扔向门外,目之所及,摇曳不定的烛影朦胧了满殿帷幔,隐约可见满地碎玉碎瓷,桌椅东倒西歪,一片不堪入目的狼藉。
苏帐流珠媚影,右侧奢华的软榻之上,两道身影在纱幔中若隐若现。
一个宫女躺在软榻上,双手捧着凌乱的衣衫,脸上、身上隐有红肿斑驳,血痕交织,显是受过凌辱折磨,翦瞳中泪珠盈盈,若有若无地抽泣着。
身躯健硕的男子将宫女压制在身下,衣冠不整,黑发凌乱不堪,一派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摸样,与初时的英凛风姿判若两人!
“谁敢违抗我的命令?n得不耐烦了!”
男子怒喝一声,霍然转首眄睐门边,那怒极狰狞的面孔,却在一瞬间怔住!
身下的宫女趁机逃脱出来,泪眼朦胧,捧着衣衫疾奔门外而去。
诺大的寝殿之中,惟剩两人怔然相对,气氛在此刻凝结成霜!
醉生梦死
月微凉,兀自彷徨,夜未央,不见华裳,醉卧贪欢又何妨。
软榻上的男子星目剑眉,眉宇间依约有几分英气,胸前的衣襟凌乱敞开,面上汗珠滚滚,神情复杂难辨,恍若有惊涛骇浪潜伏在犀利的眸底。
我背月静立殿门口,梦在千丝银发间,遥想当年初相见,冉冉吐出轻若梦魇的叹息,“李盛,别来无恙,没想到你竟自暴自弃至此。”
他眸中波涛逐渐沉淀,转而倚着床柱坐起身来,端起床边一只双龙戏珠白玉瓶,举杯饮尽风雪,唇齿间极为自嘲,“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我黯然摇首,“即使你心中不快,也不该拿那些无辜的宫女泄愤!”
“你又不是我的女人,凭什么管我的事!”
我自叹无可奈何,转身则走,“抱歉,打扰了,你不是我认识的李盛。”
未待我步出门槛,便觉腕间一紧,顿被一股疯狂之力向后扯去,重重倒在绵软的床榻上,紧随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那昂藏的身躯已趴在上方。
他低眸俯视着我,黑发凌乱飞扬,唇齿间弥漫着甘冽的酒香,极为不屑地冷哼道,“你不让我拿宫女泄愤,便是可以拿你泄愤了!”
我不置片言,只静静地望着他,任由银白的长发铺散在锦榻上。
红烛泪翦,灯火阑珊,青纱千帐,翡翠衾寒,纸醉金迷荣华奢。
她入尘世,尘世欲纠缠;
他醉梦中,梦中旧年远。
李盛深深地凝注着我,宽厚的手掌徐徐伸来,竟似带有些微的颤抖,却在我脸颊一寸处戛然而止,惊异之色溢于言表,“你不反抗?”
动荡的萤爝中,莞尔,纯净无瑕,却酝酿着三分恶作剧般的笑意,“你可以试试看,如果你的手再向前伸一点,我会立刻让它骨折!”
他笑得越发不羁,“如果能得到你,就算粉身碎骨也值得!”
帘影谁摇,但笑不语,唇瓣微扬的弧度加深。
他眼波荡漾,冷哼一声,终于从我上方撤离,斜坐在身畔,凭栏一壶酒,笑解万斛愁,“当初你死活不肯入宫,如今他做了皇帝,你倒是要毫不客气地做皇后,你不过也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只是瞧不起我罢了!”
“谁告诉你我要做皇后了,不要擅自猜想我!”
他眸中波光一凝,难以置信,“你……”
我不予回应,闲宴站起身来,将散乱的桌椅扶正,又点燃兽面玉庐中的檀香,命宫女取来一应物事,旋即默默地清扫起金碧辉煌的宫殿来。
“皇宫是个让人愁苦烦闷的地方,整天被软禁,也难怪你会变成这样,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向他请求,你可以不再受皇族的禁锢。”
“哈哈哈……”
殿内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声,仿佛酒后清醒的癫狂,又似遍体鳞伤之后,被亲近的人落井下石般的悲凉,直令人毛骨悚然,却又生出无尽同情。
榻上男子怒不可遏,竟瞬间捏碎了手中玉盏,齑粉自指间簌簌掉落。
“原来你是替他当说客的,他就那么想除掉我这个威胁?!”
素手纤纤,挽起帷幔,语气轻描淡写,“不是他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找你,我不忍心看你继续这样下去,宫外的生活比这里要轻松许多。”
甫一回身,猝不及防地映入一副近在咫尺的英容,李盛倏然扣住我的双肩,黑眸灼灼,恍若有火光幽闪,“我可以离开皇宫,以前我是皇帝,你不肯嫁给我,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你再也没理由拒绝我,我要你跟我走!”
我两道灵梭掌出手,出其不意地劈掉他的双手,将一叠整理好的衣衫置于柜中,心中惊不起半分波澜,“我的心早就死了,不会跟任何人走的!”
顿时腕间又是一紧,他掌中力道十足,捏得我左腕生疼,语气更是嚼铁咀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次我不会再放你走了,你休想逃离我!”
我额际青筋频跳,忍无可忍地一掌将他拍倒在地,横跨过他的身子步向窗边,忿忿抓狂道,“你给我适可而止,我不是来听你啰嗦的!”
他狼狈地扶着桌椅起身,略微整装肃容,隐现几分初时的英挺,不以为然地冷笑,“我当然知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来的目的了。”
怅惘悲戚登时涌上心头,我轻身跳坐在窗台上,黯然环抱双腿,银白长发闪耀着流星般灿烂的惊艳,伴随着窗外肆虐的飞雪,飘扬成画。
“我没兴趣干预你自甘堕落、放荡不羁的生活,那是你的人生,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我来只是想知道,三年前在杭州,你为什么要车裂一个小男孩?”
他瞬间怔住,眼中蓄满不可思议,“那个劫囚的白衣女子是你?!”
我在银丝中微微颔首,遥想忆当年,“那次我救回他后,便一起相依为命生活了数月,分离后再也未见面,上次以状元身份入宫,我不敢向你提及此事,怕你不放过他,要追查他的行踪,所以现在才敢来问你。”
四下霎时静谧似水,毫无风吹草动,惟有烛影摇曳,月舞西墙。
我默默逗弄着七灵蝶,心知此话让他难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却忽觉身畔光线一暗,霍然转首下,映入月光下一双炽热而深沉的英眸——
“我居然一直没发现,原来那个人就是你……”
这话有如当头一棒,瞬间将我从回忆中惊醒,忙不迭挠头讪笑,“呃呵呵,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劫囚的,也不是有意的,我还不想成为通缉犯,那件事过去了就算了吧,你也不用计较,不用判我罪了吧。”
他惊愕之下,忍俊不禁地大笑,仿似无比畅快,“你倒是傻得可爱,自己暴露了身份都不知道,按大唐律例,劫囚是死罪,通缉令可不会过期!”
我激灵灵一个冷颤,强作笑颜,“您开玩笑的吧……”
“我从来不开玩笑,纵使我不再是皇帝,但历来的刑罚不会改变,你犯下如此重罪,只要我透露一声,你就会被送进天牢,问罪处斩!”
十六皇子
我登时欲哭无泪,恨不能缝住这毫无遮拦的嘴,瑟瑟地埋头抱着脑袋,却被他一把攫住手腕,在耳畔幸灾乐祸笑不可抑,“怎么,害怕了?”
我欲辨无辞,急得面红耳赤,底气不足道,“你,你别转移话题,还没告诉我呢,寒逸到底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为什么要被车裂?”
他终于收敛了狂笑,抱臂斜倚窗边,“看来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可不是么,否则我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问你!”
“你还不知道,他姓李,本名为李寒逸!”
“难道说……”
未尽之言蓦然顿住,恍若飘散在了夜风中,却远比道出更为惊心动魄!
“他是大唐皇族之人,原来的十六皇子!”
这一惊非小,我顿时呐呐不能言语,险些咬破了自己的唇!
月如玉盘,清辉普照,雪地上一道长长的白光,仿如悠远绵长的往事。
我惊愕不化,心中似乎总有谜团缠绕,语无伦次地絮絮自语,“怎么可能……我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皇族的贵气,只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冷漠。”
李盛的目光渐变恍惚,投向了窗外夜雪掩映中的明月,随风记流年,“他的母亲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在他三岁那年便被其他妃子嫉妒而陷害至死,所以他从小便恨透了皇族,远离宫中所有人,因而性情变得冷漠。”
“真是可怜的孩子,难道他的母后被陷害,也连累了他么?”
“并非如此,父皇爱屋及乌,对他十分疼爱,自惹来其他皇子的嫉恨,后父皇渐病入膏肓,有天晚上,惟独叫了他陪伴,不料当晚父皇突然驾崩,我们冲进殿时,只看到他手握染血的匕首,父皇的胸口正血流不止。经太医验尸,父皇的致命伤正是他手中匕首所致,而不论如何盘问,他始终不发一言,为免风波,便对外宣称父皇乃病死。我继位后,事觉蹊跷,只将他收押天牢,履经调查,得出的结果却只有一个,那便是他亲手杀了父皇。因各皇子和朝臣的压力,加上证据确凿,又找不出其他凶手,我不得不给他定罪,皇族中弑父乃千古重罪,惟有车裂,但因是皇室绝密,不能大张旗鼓,便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雪月交织的莹辉中,李盛侃侃而谈,声音沉稳浑厚,在空荡荡的殿内飘转出回音重重,却似擂鼓击打在我心间,唤起千层惊涛骇浪。
我凝眉正色,坚定不移道,“我相信寒逸,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自是知道,我虽不太了解他,但也知他非同寻常,断不会犯下如此拙劣的错误,这其中隐情,我想如果是你亲口问他,他定会告诉你。”
“可是,我怎么问得出口……”
“其实当时看见你劫走了他,我非但不怒,反而只觉欣慰,我并不想处死他,也很反感那样残忍的刑罚,他只是一个皇宫斗争的棋子!”
“我也庆幸当时救了他,只是数年不见,不知他而今身在何方。”
我埋首环抱的双臂中,荡漾的心波立时又被对寒逸的思念代替。
半阙流,半阙东风,李盛倚窗观雪,黑发在夜风中扬舞,眼角眉梢尽染风霜,冷月的银华在他侧脸投下阴影,锦袍上神秀的图腾忽明忽暗。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见你的一刹那,所有的烦闷都消散了……我早厌倦了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活,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回来!”
看乱世千秋,一将功成万古枯,一代枭雄怆然悲,谁还记当年……
月下静静回首,笑眼红尘乱,“如你所愿。”
夜如凝墨,白雪漫漫飘舞了整个京都,风过水犹寒,鎏金车响层层玉阶前,在雪地上拖出车辙深深,径直蔓延向南方雄伟的宫墙。
“他这么轻易就放你出来了?”
幽幽茶香中,隐约传来温润悦耳的话语,恍如琴弦轻轻拨弄。
沧澜端坐舒适的车厢内,递来一杯亲手沏好的清茶,拈衣谈吐玉腔喉。
我与他相对而坐,玉手纤纤,捧过银盏,故作无辜地耸耸肩,回以恬淡一笑,“那还不容易,直接把他打昏不就行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首,双唇沾笑不沾尘,“你还真是毫不客气!”
我浅呷一口热滚喷香的碧茶,身形随着马车行进而颠簸不堪,踯躅了景刻有余,方才埋首低道,“那个……有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何事?”
“我希望你能放李盛走,他会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茶水不经意地一荡,在米色锦袍上落出花晕斑驳,他面上神情一闪即逝,转而换上了如初淡雅若仙的笑韵,杯茶共清谈,“好,我答应你!”
“你这么快就同意了?!”
“我正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倘若他离开皇宫,便可对外宣称他已死,从而解除群臣的猜忌,不过……”他执壶倾倒一盏茶,谈吐恭敬有礼,一双杏目光芒闪闪,笑意淡如轻烟,“正所谓礼尚往来,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不爽地搬唇撅嘴,“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无官不奸!”
“其实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早知你不会留在宫中,便只能安心处理政务,应朝廷的建议,准备立赵丞相的二女为后,好借此稳定丞相的权势。”
“这又关我什么事?!”
他手起杯落,将已空茶盏置于矮案上,举止间不染俗韵,纱灯橙黄的暖光映染着那俊美绝伦的脸庞,一双清净无华的眸子,在黑暗中越发明亮——
“我下达这道圣旨之后,赵丞相的千金先是抗旨不遵,被家人软禁起来,昨日忽然收到来迅,道是她已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我闻言一惊,一口茶水顿时不可抑制地喷了出来,于咳嗽之中轻笑不已,“这千金小姐还挺有骨气的,你这么出类拔萃,她居然还敢逃你的婚!”
愠怒的眼神斜斜瞪来,“你还不是敢拒我的婚!”
此言一出,立时将我欲脱口而出的笑谑之言硬生生逼了回去!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找到她,劝她回来做皇后。”
“我说老兄,你也忒不够意思了吧,让我做密探还不够,还要我当红娘,你的老婆自己管不住,我怎么可能劝得回来,我又不是她什么人!”
“你自然能做到,赵雪楹当时可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惊得无以复加,双眼大若铜铃,“赵雪楹?!”
眼见他极为肯定地颔首,我霎时哭笑不得,一味抓着后脑勺。
赵丞相不仅自己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而且大女曾是李盛的皇后,二女又将成为沧澜的皇后,好处都被这一家子占光了。
“可是,一想到那么温婉娴静的女子要入宫,我便说不出的难过。”
“你不用为她操心,即使我不爱她,仍会好好待她。”
马车停驻在宫城南的丹凤门外,远方楼阁飞檐之上晨曦初露,逐渐退却长夜的黑暗,浮云未熄,苔痕染天碧,芳草萋萋,看万千锦绣成谜。
我掀帘跃下马车,复又置身皑皑冰雪之中,不由拢了拢白色斗篷,回眸嫣然一笑,“多谢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得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沧澜屏退了撑伞的太监,不徐不疾地步于我面前,眉饰浅忧,气若幽兰,“看来你我今生注定只能做朋友,此去一别,我们还能再见么?”
我抬眸顾盼风雪三千,唇边幻化一缕如梦似幻的笑弧,“当然能,我们曾经是知己,便永远都是知己,不如,我们约定再见之时吧。”
他眉间抑郁消散无踪,眸光迎着晨曦飘向远方,似喜还颦,“那么我们约定,便在每年的今天,我们初见的梨花树下相见,我会一直等你!”
“好,我们一言为定,一年之约,不见不散!”
两人在雪中击掌为誓,相视一笑泯恩仇,许下永世至交的诺言。
云散红尘渺无迹,此去经年陌路,再见时盼如故。
命途多舛的两人,便就此在辉煌的朝阳下话别,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纯白羽裳,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渐行渐远,终在茫茫飘雪之中,消弭了影迹。
千里之外的杭州,亦是落雪生寒,汀上沙芦花漫。
城郊幽深瑶谷之中,一座山庄沐浴在晨光下,厚厚的灰尘与遍布的蛛网昭示着沧桑的痕迹,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轮廓,依稀可见昔日桃源。
据白修所言,此山庄名苏苑,乃苏游影少时的家,他的坟墓便立在此处,当时大家有目共睹,由舒亦枫亲手将他葬下,也算是落叶归根。
我在及膝蔓草中潜行,萧瑟荒凉的一幕幕恍如浮萍过眼,始见后院草中屹立的孤坟,遂迫不及待地疾奔前去,却在数丈外惊得目瞪口呆——
积雪的墓碑之后,黄土蔓草散乱,一座敞开的石棺跃然于眼底……
而那本应躺着黑衣男子的石棺之中,竟是空空如也!
苏游影的遗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