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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富贵

    徐循就是再不想去打听,这会儿也没法不掺和了。太后相召,她不能不去,和何仙仙道别,自己换了一身衣服,这就起身上辇,往清宁宫过去给太后请安。

    宫中得子,这是极大的喜事,自从皇帝成亲到现,都过去十几年了,终于有了一个男丁。按说清宁宫里里外外也都该是喜气洋洋才对,可太后脸上却是看不出喜怒,虽不说把阴霾就摆到了眉宇间,但明眼都看得出来,老家的情绪并不是很高调。

    “如今长宁宫那边该怎么办,有个看法没有。”太后有个好处,说话做事都很直接,除非实不好启齿的事儿,不然也不会玩弄暗语什么的。徐循给她请过安了,她便挥退了身边伺候的宫女,直接询问道。

    “长宁宫的事……”徐循也不可能给太后装糊涂,眉头一皱,“妾身尚未得知全部来龙去脉。只知道是生了男孩,别的事倒是一概不知的。”

    太后呵呵一笑,“是不知吗?是没听真吧——也不瞒说了,孙氏此番行事,是极不赞同的。皇嗣生母,容不得丝毫含糊,起码容不得她一个妃子来含糊。这孩子落地以后,是有心把他接到清宁宫里来养……”

    姜是老的辣,太后的不满憋了几个月没有表示,恐怕也是碍于当日应承了皇帝,如今一知道居然生子,立刻釜底抽薪,直接就想把男孩给接走……有孙嬷嬷那里看着,生母也去不了,孙贵妃若是明白老家的心意,就该摘了钗环上门来求老家高抬贵手了。

    按徐循对太后的理解,孙贵妃要生子当天肯服软的话,下场倒也未必会有多严重。孩子才落地,什么消息都没往外流传,外廷只要知道有个儿子就成了,儿子的生母是谁,谁也不会乎。再加上皇帝的倾向,两大巨头出手,这事官面上还是能抹平的。

    可孙贵妃那边,显然是并不打算照顾老家的情绪,直接就拿孩子的身体作为借口,把清宁宫给顶回来了——这不等于是往太后脸上甩巴掌吗?大孙子洗三,清宁宫这边气得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也就是皇帝,洗三当天光顾着和他那几个兄弟庆祝去了,根本都没顾上后宫里的这些纷争,这几天,只怕都酝酿着立太子的步骤呢。

    “孩子养清宁宫也是个办法。”徐循当然得站太后这边,“有您的照应,定能康健长大。”

    “算了算了。”太后摇了摇手,“都多大年纪了,哪有照看孩子的精力?——也别欲言又止了,皇后昨日来找,其实也是商议这事。”

    她瞅了徐循一眼,看似很平淡地说。“皇后是有心把贵妃生的这孩子,拿到身边来养。”

    徐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道惊雷给劈中了一般,一时半会都没能反映清楚,打了个磕巴,才算是把太后话里的意思给弄明白了。

    贵妃生的这孩子……皇后是不打算戳穿贵妃的把戏了。

    请立太子,不必多说,她就不请也得立,不过是姿态而已。

    拿到身边来养——皇后这是打算把贵妃的桃子给摘了?

    也不是说不行,有贵妃的做法先,这请君入瓮的举动,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太后未必不会支持。而且不管怎么说,皇后身为嫡妻,本来就可以随意把任何一个孩子养身边。前朝如此的做法,也是屡见不鲜。皇后出的这一招,虽然和她预想的有一定差异,但也不能说是考虑得不周全。

    但……孩子的生母呢?若是如此处置,又该置于何地?

    徐循便不免皱起眉头,一时半会,都没对太后的说法表态,太后打量了她几眼,不动声色道,“此举一时也难以决断,意如何,不妨说来听听。”

    徐循看了老家一眼,忽然明白了过来。

    太后只怕是对她动了疑心吧……前几日藕荷过来寻她的事,只怕是没有瞒过老家的耳目。——只要老家愿意,占了名分和权威,她对后宫的控制力,当然还是一等一的强。

    这主意并不是她出给皇后的,徐循就是走到天边都不怕没理。她也并不畏惧说出实话——这几年间,和太后的接触,也使得她对太后的智慧有一定的信心。她坦然道,“不瞒太后娘娘,妾身心里,也是不愿见到这光天化日之下拆散伦的事儿。若是坐视孙妃将皇长子记名下,朗朗乾坤,还有天理可言么?”

    这基本就是废话,徐循要不是这个态度,太后也不会把她找来商量。老家微微点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然而,”徐循口风一转。“若以妾身所见,此事最理想的办法,应是戳穿真相,为生母设一位分——诞育皇嗣,功足以封妃了。更别说皇长子册封太子,乃众望所归,太子生母,没有个妃位,未免显得国朝待苛刻,有功不能赏,有过不能惩。”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里了,她露出了聆听之色,“有理。”

    “援前朝旧例,太子虽不是皇后所出,却皇后宫中养育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徐循又道,“为将来计,这样的办法也能保证后宫风平浪静,皇嗣传承名正言顺。汉明帝马皇后便养育了章帝,章帝待之比生母犹有过之,贾贵亦是善养善终。以妾身所见,这么处置是最为合适的。”

    只是这么办的话,孙贵妃便无容身地了,起码也得受到相当的处分,好日子那得数着过。所以徐循又补充了一句,“就不知大哥意下如何了。这条路,恐怕难得大哥首肯。”

    “上策难行啊。”太后也叹了口气,“可有中策?”

    “中策,那便是册封生母妃嫔之位,诏谕三宫一起养育,”徐循想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回答。“如此一来,照顾了贵妃的面子,大哥应该也能点头。”

    这等于是让太后和皇帝表态,糊涂账糊涂了,过去的事不计较了。孙贵妃还是当贵妃,孩子也算一份,唯一的改变就是多了皇后和生母一起来养,虽说日后几个妈之间免不得勾心斗角,但怎么说也是把孩子的身份给澄清了,该被惩罚的逃脱了处置——这多少是对皇帝那边做出的妥协。不过这宫里朝中的事,最后能做到是非分明惩善扬恶的又有多少,这样的交换,倒是足以让太后满意了。

    “下策有么?”她望着徐循,倒是又问了一句。

    徐循默然片晌,真的好想说:皇后提出的不就是下策?可却又不好说,想了下只好摇头道,“放任此等态势继续进行下去,则为下策了。生母不得位,皇嗣如何自安?此时稍一放纵,只怕是后患无穷。”

    太后似乎是终于满意了,她意味难测地打量了徐循几眼,忽然叹了口气。

    “皇后已经不行了。”老家终于是漏了一句真心话出来,她有几分痛惜地摇了摇头,“连大义都顾不上……她已是没法再争什么了。”

    徐循对此,也只能默然了。

    太后支持皇后是为了什么,除了婆媳多年的感情以外,还不是因为皇后的美德和名分?现除了美德和名分以外,皇后还剩下什么?

    可皇后的这个提议,等于是把自己仅有的筹码全都仍地上来踩……一样是夺子,皇帝疯了才会打压自己更爱的贵妃,把孩子送给离心离德的皇后,不提出正生母位分,就没法占住大义。皇后连这件事都看不通透,还拿什么来和贵妃争?

    接二连三的打击,到底是让昔年大度宽和智珠握的皇后,变成了如今这个反复无常思绪混乱的失势者。皇后这最后一搏,恐怕不但没有多少作用,还把自己多少残留了一些的印象分,也要给败坏掉了。

    太后如今既然已经表态,徐循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皇后娘娘自从滑胎以后,元气虚弱,一时没想通也是有的。您训诫上两句,把利害点明,以娘娘的品性,必不会执迷不悟……”

    “帮没有帮到这一步的。”太后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这一次,孙氏做得不好。可胡氏的表现,也承担不起皇后的担子。滑胎至今都一年了,前几个月她做什么去了?孙氏错了七分的话,胡氏也错了三分。”

    徐循有些不以为然,但她也不能和太后去争辩——太后肯定觉得她儿子是没有太大的错处的,因只得委婉道,“娘娘自从入宫以后,也没过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前一阵子又重病……”

    有孙氏,胡氏要说多松快那也是没有的事。太后虽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是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吧!”

    徐循便住口不言,并不多说什么。太后沉默了一番,方道,“过了满月,就要写玉牒了!”

    这玉牒到底怎么写,就得看这个月内几方势力该如何斗争角逐。徐循点头道,“如今后宫空虚无,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都不能主事……究竟如何措办,当然应该由您和大哥一道做主。”

    话说到这,徐循的参赞功能基本已经是发挥完作用了。到底采取哪一条策略,就得看太后自己的决定。就徐循自己看来,皇后出的下策,太后估计是不会采用的了。她支持的本来就不是皇后本,而是后宫的秩序和正统,真要说打感情分的话,孙贵妃还未必会输给皇后呢,下策得利者只有皇后,损害的却是皇帝和贵妃的利益,虽然看似是退了一步,但根本就是没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而上策、中策,太后又会怎么选呢?徐循还真是猜不出来。有可能太后的底线是中策,讨价还价用的是上策。也有可能太后被皇帝一通说也就改了主意——反正,这件事上,太后和她都是一样的,要袖手旁观可以,要下场掺和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全凭心意吧。

    徐循自认已经是尽过自己的心意了,见太后点头沉吟,便欲起身告辞。太后瞅了她一眼,却又是摆了摆手,把她给留下了。

    “不论最后玉牒上写了是谁的名字,”太后显得是满脸的心思,“这养还罢了,教导的职责,难道真要交给她那三个娘?”

    胡皇后和孙贵妃,不论如何都是经过完善教育的,文化水平高,为处事也比较有水平,起码不是那种上不得大台盘的寒酸性子,但问题是,现孙贵妃太后心里根本是没有形象可言了,完全就是个奸妃。胡皇后,表现让她也失望不说,又体弱,谁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听太后意思,这两个都不能胜任太子的母亲一职,而太子生母,一个喂鸟的小宫女,想也知道素质如何。徐循虽然对她了解不多,但从太后的语气看来,她也不觉得她能承担得起教育太子的责任。

    而这几个媳妇里,现最能给她分忧的也就只有徐循了。会问徐循这么一句,十分正常。不过徐循从来也没想过此事,被问得就是一怔,过了一会,才谨慎道,“这……太子大概几岁就要开蒙了吧,出阁读书以后,自有大学士们教诲——”

    太后嗤之以鼻,“大学士?大学士能教他学识就不错了。可别被那些自鼓吹的傻话给骗了,读书里十个有九个,自己心眼都是歪的。现的内阁里,也就只有杨溥一算是君子,再勉强算上半个杨士奇吧。其余几个……呵呵。”

    徐循又道,“那也还有大哥呢,言传身教——”

    “父母父母,大郎就是做得再好,也得有个母亲和他配合。”太后锐利地看了徐循一眼,好像说:还和绕弯弯呢?

    问题就是,这三看来的确都不是很适合教导太子,从品德上来说勉强最合适的皇后,现整个不稳定到这份上,徐循也不敢给她这事上做推荐了。她思来想去,索性一咬牙道,“娘娘若是担心此点,不如亲自为皇长子挑选养娘。您也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孩子竟是随着养娘还更多些。跟着母亲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

    此话也并不假,按照典籍里的规矩,皇子一般四五岁就分出去自己住了,此前此后,漫漫长夜里和他睡一起的,那也是他的养娘,而不会是名分上又或者亲生的母亲。徐循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还有皇长子的大伴,也当小心挑选。若是如此,不论谁来抚养,皇长子的品德应当都是确保无疑的。”

    她到底还是不愿吐口,三个娘里挑上一个。

    太后点了点头,突然语出惊,“说,若是让来养,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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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岁爷爷哎,”马十有几分心疼地抱怨了起来——他跪皇帝脚边,伺候万岁爷脱靴呢。“您这跪得,膝盖都给磨破了,也不和奴婢们说一声……”

    “哦——”皇帝掀起袍摆,这才瞧见自己膝盖上两块醒目的乌青:这几天内,他跪下祭祀祖宗的次数实是有点多。多到今儿下午微服出宫,去城内香火颇盛的悯忠寺还愿拜佛上香时,居然把宝贵的膝盖给磨破了。不过因为当时跪得腿麻的关系,自己居然是没能感觉得到。

    “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他笑骂了一句,“个没出息的奴婢秧子,让上内书堂都不上,也就配一辈子给爷脱靴了。”

    马十为虽然伶俐,服侍皇帝极为尽心,但文墨之事上却实是狗屁不通,前一阵子宫内兴办了内书堂,延请大学士入内授徒上课,教导宦官们读书写字。马十屁颠屁颠地去进修了一阵子,便因为实跟不上功课,灰溜溜地又回来了。皇帝可没少拿这事来笑话他。

    “能给爷爷脱一辈子靴,那是奴婢的福分。”马十当然也不会生气,腆着脸和皇帝逗闷子。“万岁爷就是踹几脚,那也都是给下辈子积德的‘龙踹’。”

    “说什么呢。”皇帝被他给逗笑了,伸出脚虚虚地踹了一下,“快给朕换了衣服,进宫去看宝贝儿子去。大半天没见了,还怪想的。”

    这孩子出生到现刚满七天,每天皇帝都必须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下午刚出去回来,这会儿都快初更了,明知孩子肯定已经睡了,也还是要过去看一眼才放心。马十褪下了沾满泥水的皂布官靴,拿烫热了的湿布给皇帝包了光脚擦拭过了,又换上干布揉搓了一番,直到皇帝双脚都焐热了,方才给换了崭新的白绫袜子,套了新靴子,“爷爷您这好半日,连口点心都没用——”

    皇帝也是有点饿了,“那就吃一口再过去,顺带把今日的折子拿来翻翻。”

    今日经过节略和内阁贴条的奏折,便被送到了皇帝跟前。为首的一大叠,都是请立太子的奏折。内容么当然是千篇一律的套话,没什么可看的,但皇帝却还是饶有兴致,一本一本都翻开来看着。——以朝中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的太师张辅为首,京畿一带能排得上号的大臣全都上了折子。送折子的也用了心思,基本都是按官位往下排的,皇帝咬着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慢慢地翻,时不时还笑一声。内侍们拿眼睛互相看着,都是偷偷地抿着嘴笑。

    虽说什么时候用饭,那都是看皇帝自己的高兴,但眼看到了晚膳时分,几个内侍还是斗胆请皇帝别再误了晚饭了——今儿中午,因为着急出宫,皇帝就没能好好吃饭来着。

    “都这么晚了。”皇帝哎呀了一声,“罢了,今儿就不过去了,免得又惊动儿子。徐蛋晚上都睡着呢,过去了也看不着。”

    遂又是换了家常穿的便鞋,这边自有出去传膳,那边就有捧着放牌子的盘子过来了。

    眼神盘子上来回巡梭了一会,皇帝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算了,今儿就不叫了。”

    最近一心都扑儿子落地的事上,没有什么和妻妾们卿卿的需求——就是一头牛,耕耘了几年那也有点力不从心啊。现,他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好好歇息一会儿了,这几天皇帝除了去长宁宫看儿子以外,基本和后宫都没什么接触的。

    吃过饭,皇帝抱着奏折进了寝宫,靠床边慢慢地翻看着,屋内也是静了下来:任何一个都有希望独处的时候,皇帝也不例外,就寝时候,屋内最多是留两个宫娥服侍,都不会太多的了。顶多就是他身边一般还留一两个内侍过夜,这和后宫妃嫔们的习惯是不一样的。

    一片寂静的气氛中,一位内侍悄悄地出现皇帝身边,为他剪去了烛花。皇帝并未多加留意,他已有了几分困倦,连眼神都慢慢地朦胧了起来。

    “回禀皇爷……”

    那内侍低低柔柔的声音,惊破了皇帝的迷蒙,他的头猛地一点,也清醒了过来。“嗯?”

    “奴婢该死,不合偶然听说了坤宁宫的动静……”很柔和的开头,个中用意,却依然是分明无比。即使刘用落了个凌迟碎剐的下场,可为了富贵两字,还是不断地有前赴后继地走起了大绳。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皇帝的态度却不多好,他眉头一皱,本待严词呵斥。可随着那内侍不疾不徐的叙述,要出口的话,却又被吞了下去。

    “说下去。”当内侍的叙述出现了短暂的中断时,他沉声道。“皇后是怎么和太后说的来着?”

    他的眼中,闪闪烁烁,却是慢慢亮起了深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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