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祁人是这样规矩，运完了妆奁第八天就举行大婚。

    弘巽这阵儿忙得脚跟碰后脑勺，连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常澍送来的那方璇玑图就搁下了，也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人送还他。

    关于璇玑图的来历，里头包涵了个爱情故事，说的是才女苏蕙怎么心思灵巧，绣成这方帕子，挽回了沾花惹草的丈夫。其实故事本身并不美好，搁着她，这样叫人信不实的男人，值当花那么多心思作诗讨好么？既爱了别人，两不来去也就是了，和个小妾争宠，折了大家子的面子。不过这方图倒是巧妙得很，后来不知怎么流传开了，衍生出很多别的用途来。据说压在枕下，还能保人消灾免噩。

    转天大格格的喜日子就到了，随什么份子让糖耳朵苦恼了很久。边上嬷嬷出主意，说给首饰吧，从御赐的头面①里挑出几样来，送过去又尊荣又体面。核桃掖着两手说：“索性把璇玑图转赠大格格得了，这是份厚礼，大格格肯定喜欢。回头打发人告诉那位常爷一声，东西到了万岁爷亲闺女手里了，叫他自个儿掂量去吧！”

    糖耳朵垂着眼皮子说不好，“弄出这么些事儿来，我嫌麻烦。送还他就是了，何必伤人呢！”她挨着炕桌拨瓜子仁儿，边上放个小碟子，已经慢慢堆出个尖顶儿来了。眼看要满，又抓一撮放到嘴里嚼，她那个碟子永远没有装满的时候，这是闲出蛆来的人才干的活儿。

    她那奶妈子姓王，大伙儿人前管她叫王嬷嬷，人后称奶/子王。挺啰嗦的一个妇人，看见她这么着，心里干着急，“主子，您不喜欢那块璇玑图？”

    糖耳朵迟迟回过眼来，“不是不喜欢，是不能收。核桃说的转赠大格格，趁早别打主意。我觉得寓意不好，别叫人收了心里不痛快。”

    王嬷嬷呵腰道：“奴才不是说的这个，您瞧你手上不是没活儿干嘛，要是照着自己绣一副就挺好，您说呢？”

    糖耳朵吓一跳，赶紧推脱：“我眼神不济，叫我穿针我可没那耐性。”怕王嬷嬷不依不饶，忙下地转到照身大镜前喊丫头，“脆脆，我明儿穿什么呀？行头备好了没有，我过过眼。”

    脆脆忙来拉大柜，“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袍子，上边罩一件狐毛如意云头坎肩，又暖和又好看。咱们用不着花团锦簇，往那儿一站水葱似的，更得人意儿。”

    她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吧！”想了想又吩咐，“头面就不送了，宫里皇后娘娘和主儿们那里短不了要给的，咱们倒不如送银票，现钱拿在手里不用淘换。我知道公主的苦处，以前听老辈儿里姑奶奶说过，要见额驸一面，还得想着法儿填那些保姆嬷嬷的无底洞。大格格的奶妈子怕不是善茬，让她留着钱吧，兴许能多见额驸两回。那个，叫寇海去办，别登帐，这就送进宫去。咱们不比别人，她叫我一声姑爸，少了拿不出手。三千两吧，是我私下里给她的体己钱。明面儿上呢，再封二十两随份子，就完了。”

    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能想得那么长远周到，叫两个近身嬷嬷心里一颤。历来有这么个事儿，公主额驸不同府，进幸要经内务府记档。报的次数多了不好意思，就暗地里让奶妈子放额驸从角门进来。那也得奶妈子愿意干，很多人会趁着机会敲竹杠，银子当前，以前吃奶的情分全没了，弄得公主们苦不堪言。她既然能当身边嬷嬷面说出来，将来必不是个好相与的。

    两个嬷嬷交换了眼色，福身应了个嗻。

    第二天是正日子，没出嫁的公主们该当是在宫里送亲的，糖耳朵因着养在畅春园，辈分又高出一截，对她没有特别严格的勒令。既然这样，她就直接去了公主府。那里有宗族里的郡主县主们，还有太上皇底下一帮勖字辈的姐姐，过去了闲聊聊打发时间也蛮好。

    她跟着弘巽的大轿上锁子胡同，到那儿天刚擦黑，从轿上下来钻心的冷。别人新婚的府邸，到底不像自己家里便当，暖阁摸不着，且要受会子冻。她哥子打发人包红包儿登册的时候，她上下左右把新府打量了个遍。

    和硕公主府有相应的建造规格，什么能用什么不能用，都要一样样的避忌。来的路上弘巽说是个四进的宅子，后面还连着大花园。她抬头看看，府邸宽绰，陈设也很好，红艳艳的一片铺天盖地，叫人有点儿眼晕。

    等着府里掌事的来照应，听见有个香脆的声口喊睿王爷。她转过脸看，来人一身酱色光面夹袍，上面罩了件万寿团花马褂，上前扎地打了个千儿，含笑之间眼波流转，自有精明商人的滑笏。糖耳朵眯眼细细分辨，原来就是那天往睿王府送节礼的皇商常澍。

    商贾要提防，这个她知道。但是就冲他的脸盘儿身形，还是免不得让她一阵心慌。没法子，谁让人家是只帅蝈蝈呢！走近了看更好看了，这种人天生能迷惑大姑娘小媳妇，别说做大生意，就是担着担子摆摊儿卖零碎尺头，买卖也必定比别人做得好。

    弘巽是官老爷的份儿，看看四周的用度，颔首道：“东西使得不错，十来天功夫办得这样，你受累了。”

    常澍微躬了躬身，“都是衙门里办事的劳心，我只管供给，不敢自称辛苦。”一头说一头转过身来，也不抬眼，单膝往青砖地面上点了点，“给固伦公主请安。”

    这种角色八面玲珑，什么人什么来历，没有不知道的。糖耳朵也大方，叫他起喀，毕竟公主不是寻常人，鲜卑人虽然不像汉人那样拘礼，见了外男却断没有逗留说话的道理。敲宫里派出来的知客迎上来，请她移驾暖阁，她和弘巽招呼一声便扬长去了。

    核桃搀着她，低声道：“您不提璇玑图的事儿？”

    她唔了声，“哪消我来提，十三爷会同他说起的。你瞧我，刚才的表现还成么？是不是很有派头很端稳？”

    话痨做到这份上着实不容易，核桃竖起了大拇哥，“奴才对您五体投地，您不单会做木匠，您还会做泥瓦匠粉饰太平。”

    她咳嗽了声，“别说木匠了，整天拿这个埋汰我，连皇上都说我是朱由校托生的。我不就打了张月牙桌，雕了两个小人嘛，这会儿个个都知道我学木工，回头老爷子回京听见，我少不得又挨一顿骂。”

    核桃是擎小就跟她的，陪着她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她那些丢分子的事儿她都知道。心说您挨骂又不稀奇，太上皇躁起来管您叫“血祖宗”，骂就骂吧，您还赚了呢！

    主仆两个摇椅晃往西厢房去，走了没几步，看见了长满寿的徒弟张来顺。他如今是敬事房管事的，今天拨到这儿来帮着料理，大概又是一份不错的油水进项。

    太监是顶机灵的一类人，手上忙着比对牌，瞧见她任事也不管了，大老远的纵过来插秧打千儿。头上没戴帽子，橄榄脑袋冻成了枣核，吸溜着鼻子腼脸笑：“千岁您可来了，奴才瞧了半天啦！先头三公主七公主还问您来着，奴才说九公主离这儿远，晚些到。您瞧几位主子这会儿都在厢房喝茶斗雀牌呢，您也过去吧，没的受寒。”

    糖耳朵道好，才要走，一队戴刀侍卫打前面经过，清一色明黄的棉铠红缨顶子，身上泡钉相撞哗啦作响，那副旁若无人的傲气模样，一看就是御前行走。

    她挪到台阶上，扶了扶头上卧兔儿问张来顺，“是乾清门侍卫？”

    张来顺说不是，“是豹尾班②的。因着大格格大婚，万岁爷又不能来，特命领侍卫内大臣挑出二十个人负责公主府安全，以示皇恩浩荡。”

    她哦了声，没太在意。门上丫头打起门帘，闪身便进屋子里去了。

    一炕的环肥燕瘦，有公主格格，也有大臣家眷。见她进来了，品阶低的都站起来蹲福请安，她客气寒暄一番让过了礼，仍旧叫大家坐。她那几个姐姐疼爱她，横竖屋里都是沾了亲的女人，张嘴叫她“糖木匠”，问冻着了吗，又打听随了多少礼金。

    三公主说：“没成家的长辈，用不着跟咱们一样送。自己还是孩子呢，和老十三算一份得了。”

    五公主却道：“不是这么说，好歹辈分在那儿，随少了说不过去。份子钱就是这样，轮着做东道。今儿送到你家，还没焐热呢，转过天来又还回去了。等咱们老九出阁，还愁这儿不送？咱们不过多出份开口钱，叫一声给个红包儿罢了。”

    糖耳朵没言声，账面上二十两也不算少了，悄悄贴补给大格格的，将来也没指望她还回来。公主嫁了人得看额驸有没有本事，额驸成器，匀着往府里送钱，公主好打点，日子就过得；额驸不成器，自己拿着月例都顾不过来，公主府挑费大，要装体面，往往是寅年吃了卯年粮，越过越紧吧，越过越寒酸。

    想到这么些，还不如不嫁人的好。她挨着三公主坐下，把冰冷的手塞在她袖陇里，把人激得一声惊呼：“天爷！你没带手炉，看看冻得这模样！”赶紧张罗着叫人倒热汤来盥手，絮絮说着，“这么大了，不知道仔细身子？姑娘家受了寒还了得，回头弄出一摊病症来。”

    正热闹说笑呢，忽然听见外面开道锣响起来。天家婚礼和民间婚嫁不同，有鼓乐队伍，却设乐不奏，一切都是静悄悄地举行，讲究个“壮而无声”。糖耳朵透过窗屉子看，銮仪进了公主府，一百二十盏牛角灯和各色宝扇华幢把院子堵得满满当当。女眷们都下炕出门观礼，公主的大红官轿直隆通到了正屋前，因为不是迎娶，进的也不是额驸府，没有跨马鞍跨火盆的流程。不过新郎官向花轿射箭是老例儿，咚咚咚三声，箭羽还在晃悠呢，新娘子抱着宝瓶出来，由四个全靠人③扶进了厅堂里。

    大伙儿都进去看拜天地，糖耳朵混在人堆里踮脚看，新郎官穿锦鸡补服，珊瑚顶子孔雀翎，一张容长脸，不很漂亮但显得沉稳。

    拜堂的过程很简单，三下两下就完事了。接下来新娘子进洞房坐帐，新郎退到二门外宴请宾客，各有各的的分工，倒也有条不紊。

    二门内的宴开得晚些，并不和男人混在一处吃喝。命妇们仍旧退回暖阁里去，只有几位亲近的姑奶奶进洞房和大格格说体己话。糖耳朵原本也要跟进去的，走得晚了一步，发现哪里似乎不大对劲。她抽抽鼻子，隐约闻见一股焦味儿，却找不到出处，料着大概是油蜡不好，捻子不是拿棉纱做的。正要举步走呢，不想喜堂一边的红幔子燎起来，那料子简直比浇了松蜡还易燃，轰的一下就窜到房梁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