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俩月没见，萧羚儿的个子便似拔高了不少。他一进来,丫头们都诚惶诚恐地跟了上来要下跪,被他不耐烦地给轰走了,自己一屁股坐到了绣春对面的一张椅上,打量了她几眼,嚷道：“可算回来了！把闷死了。”
绣春见他神色里带了些郁郁,笑着逗道：“怎么了？是不是功课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责罚了,还是被父王责骂了？”
萧羚儿撇了下嘴,“功课才难不倒！再说了,父王这几天忙着呢,哪有空管！”
绣春笑了下,萧羚儿叹口气,神色一变,已经咬牙切齿地道：“还不知道吧？可把气死了！萧桓生病，太医说中毒，现竟有怀疑到父王头上！朝廷里那帮背后都议论！前天，羽林军的还校场里为这个起了打斗，昨天就有上折参父王。父王怎么会干这种事！一定都是傅家那个老狗背后捣的鬼！”
绣春这几天都家，林奇过来时，除了与她说惺帝的病情，别的也没提，现乍听萧羚儿这样抱怨，也是略微一惊。
当初林奇虽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贸然上报，顾虑的，大约就是会引发今日这样的局面，虽然还没查清病源，但倘若有要拿这个做文章的话，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感之事，对面又是当事之一的孩子，绣春没多说，只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里洗了手，取了把小刀，亲自破了几个新橙，剥了皮请他吃的时候，见他手上正拿了个水晶瓶翻来覆去，抬头道：“这里也有这个？”
绣春点头：“前几天宫里赏赐下来的。瞧着还不错，拿了出来，过两天等菊花开了，插菊花用。”
萧羚儿哦了一声，“这东西还挺媳的。早几年西菻国曾进贡了几次。记得有一整套的物件，这瓶子大概就是那拨东西里的……”他把瓶随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刚开始那会儿，当宝贝似的，宫里的娘娘都想要，最后全给皇后弄去了。上次去看皇兄，仿似他那里还用这个大琉璃罐子装蜂蜜呢……”
绣春笑吟吟听他掰扯皇宫里的旧闻。
物以稀为贵。黄金之所以昂贵，是因为储量稀少。这会儿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水晶物件，偶尔得到进贡之物，自然当宝了。傅太后那会儿是皇后，用这种旁没的精致东西来彰显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是正常。只是听到这一截时，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点事。
萧羚儿继续往下掰了几句，见绣春似乎发怔，并没留意自己说话，哎了一声，伸手到她眼前，不满地晃了几下。
绣春回过了神，立刻追问道：“世子，刚才说什么？惺帝那里用这种罐子装蜂蜜？”
萧羚儿点了下头：“是啊。皇兄他自小身子就有点弱，他那个太后娘听御医说蜂蜜对他身子好，就让御医调制了啥蜂蜜芙蓉膏的，装这琉璃大罐子里，瞧着还挺好看的，早晚挖一点出来冲化了吃。有回过去，皇兄叫和他一块吃，正好被他太后娘过来瞧见了，她还不大乐意的样子。切，谁媳吃那个玩意儿，甜腻腻的……”
“他吃这个，有多久了？”
绣春打断了他的抱怨，立刻追问。
萧羚儿皱眉想了下，“好像……有两三年了吧……”
绣春定住了。
她好像已经有点头绪了。
萧桓的慢性中毒，并不是什么为投毒，而是铅中毒。
普通的玻璃成品，色泽暗淡，手感差，而这种玻璃制品，色泽光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这两者的区别，就于后者中添加了铅的成分，一定比例内，含量越高，成品越精美。进贡了这些水晶器皿的那个西菻国，应该是掌握了这种冶炼技巧，所以造出了这样晶莹剔透的物件，当成珍宝进贡到了这里。
这种含铅量极高的水晶器皿，用来装水或日常食物，并不会对体造成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性液体，就会发生反应，化合出醋酸铅，继而被体摄入，沉积骨髓与血液中。
铅对儿童的毒害作用尤为严重。有史学家认为，不败罗马帝国的衰亡，就与铅中毒有关系。考古发现，皇室贵族喜欢将葡萄酒贮存于铅制器皿，甚至连密布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铅与陶瓷共同做成的，久而久之，妇女流产、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儿居多。后世的医院里，中毒科重金属中毒检查的尿铅检查里，从来也不用玻璃容器盛装尿液，就是怕玻璃中的铅成分影响检查结果。
按照萧羚儿的说法，如果惺帝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摄入装这种水晶容器里的蜂蜜制品，现他体内沉积下来的重金属铅应该已经非常浓了。照前次的病症看，神经系统也已经受到了侵害……
她一下站了起来。
“干嘛？”
萧羚儿嘴巴里还叼着半瓣橙肉，瞪着她含糊问了句。
“三皇叔哪里？”她飞快问道。
“宫……宫中吧……”
“快带去找他！”
绣春催促道。见他还坐着不起身，过去一把将他从椅上扯了下来。
“哎——”萧羚儿抓了几瓣剩下的橙，跟着她飞快跑了出去。
此刻，皇宫的紫光阁里，结束了政务后，场的大臣们并没像平日那样陆续离开，而是默默围观一场发难。发难的源头，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后突然现身，带来了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宫。众惊诧无比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宫涕泪交加地指认，说给惺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物他是年初时趁不备混入惺帝饮食中的，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这么做的，正是羽林军亲卫队一品录事景阳。
景阳是唐王一脉的，谁都知道。前日校场发生冲突，其中一方便是景阳的属下，后虽被他及时赶到制止，但昨天的奏折里，弹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勃然大怒，以景阳管教手下不力为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带伤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这宫话一说完，全畅然。太后凤目扫过众一圈，冷冷道：“此处是众卿家论议朝政之处。哀家身为女流，本不该出现此，只是皇儿病体缠绵至今，折磨哀家极甚。今日纵欲审出这个阉贼，得知如此的惊消息，心中悲愤交加，这才闯了来，替的皇儿要一个公道。二位亲王殿下，二位顾命阁老，还有诸位卿家，尔等都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该当如何？”
众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唐王萧曜。
萧曜仍端坐不动，斜睨众，面上带了丝冷笑。
欧阳善惊诧过后，踌躇了下，起身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凭这阉一句话便下论断。带去刑部好生讯问。”
傅太后道：“这是自然！只是那个景阳，不过区区一个羽林军录事，何以竟敢指使对陛下下手毒害？背后必定另有他！他既然脱不了干系，必须一并唤来对质。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也绝不容许奸佞之逃脱……”她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脱，往后恐怕就再无对证之！”
欧阳善皱眉，看了眼另三，见傅友德一语不发，仿佛置身事外，魏王面色沉静如水，唐王虽仍面带冷笑，目光中却已经带出了怒色。见仍是无开口，想了下，便缓缓点头：“也好，立即着去召景元。”
一阵难耐的静默之后，被派去召的宫匆匆赶了回来，面带惊慌地道：“不好了，景录事死了！”
“什么？”欧阳善吃了一惊。
那宫慌忙下跪，继续回禀道：“方才奴婢去羽林所传唤，却被告知景录事今日不。去了他住的地儿，才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
众再次哗然，比之方才更甚。议论不断。傅太后冷冷道：“这便是所谓的畏罪自杀么？原本还未必能肯定，既然自尽，想必就是确定无疑了。只是不晓得，那个背后指使他的到底是谁！”
“砰！”一声，一直坐着不动的唐王忽然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座椅，面带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傅太后质问。
萧曜停下，盯着她，微微眯了下眼，“本王要去哪里，还轮不到太后来指教。”
傅太后哼了声，“二殿下，景阳是的，尽皆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有什么话可说？”
萧曜冷冷道：“无话可说。”说罢继续往外而去。
“来！”
傅太后大叫，紫光阁议事堂外立刻涌进来几十个身执刀甲的羽林卫，顿时将出口堵住，严阵以待。
傅太后看向前头三，“三殿下，二位阁老，方才哀家过来，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谕，凡一切可疑之，都不可放过。哀家便有话直说了。景阳既然是二殿下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也只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暂时不能走了！”
萧曜缓缓抽出腰间佩刀，傲然道：“欲走则走，谁若拦，找死！”
鸦雀无声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拦截堂口的众多羽林军竟不敢上前，随了他的逼势，一步步后退。
傅太后脸色微变，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声，大臣里便有惊声高呼：“二殿下，万万不可一错再错Ｎ妨留下，等事情审断清楚了，自然会还您一个清白！如此行径，乃是大逆！”
欧阳善也是气得脸色发白，起身道：“二殿下！若无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让他走！”
正此时，忽然有开腔，这样说了一声，众望去，见先前一直没开口的魏王萧琅已经缓缓起身，朗声道，“北庭有要务，二皇兄须得赶去处置。本王已就此与二皇兄议定，他过些时日便动身。这个涉嫌投毒的宫交给……”他瞟了眼脸色已经大变的傅太后，继续道，“由本王亲自讯问。至于景阳之死……”他转向刑部尚书，“安大，本王要亲审此案，务必查明悬梁真相！”
安尚书急忙领命。
萧琅说完，环顾一周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周遭，“若无别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摇头，道：“殿下，您虽是监国亲王，老臣却也是先帝临终前亲手托孤的顾命，今日这事，殿下这般处置，恐怕难以服众。”
“哦，”萧琅淡淡一笑，“傅阁老觉着该如何？”
傅友德一时踌躇了。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原本该站惺帝立场的萧琅竟似与萧曜事先达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让萧曜毫发无伤地离京，去往他的势力之地北庭，则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布局都将毁于一旦，不仅如此，从今往后，也就意味着与对方的彻底对立，真正后患无穷。但是看现这架势，又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时，外头飞快跑进来一个传话宫，口中道：“殿下，太医院林院使求见。说他已经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众惊讶，萧琅也是神色一变，立刻道：“让他进来！”
林奇入内，施礼过后，道：“殿下，诸位大，对于陛下的病情，下官终于有所顿悟，不敢耽误，立刻过来回报。”
欧阳善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奇回忆了一遍方才与绣春的叙话内容，小心地道：“陛下确系中毒，却非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这器物，不是别物，乃是从前西菻国进贡而来的琉璃器具。此种器具，为了外观精美，铸造之时，便会添加铅粉。铅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体质。平日用来盛放一般食物，也无大碍。但是性酸之物，却万万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饮用的蜂蜜芙蓉膏却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蚀琉璃，放出了内里的毒素，时日长久，陛下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话一出，紫光阁里第三次哗然，发出的声浪便似菜市场。
傅太后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怒道：“林奇，竟敢信口雌黄！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话，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紧。第一要务就是撤去这琉璃器皿，再不可让陛下继续服用。”
傅太后身子摇摇欲坠，忽然双眼泛白，晕厥了过去，边上宫慌忙七手八脚扶住，场面一时乱了阵脚。
“送太后回去救治，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留下！”
欧阳善最后一锤定音。
片刻之后，紫光阁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里头只剩下了两王和两个顾命阁老，只是脸色各自不同而已。
欧阳善道：“林奇，既然知道进贡来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经用了两三年了，为何迟迟不提，直到酿成今日惨状，这才说了出来？”
“这便罢了，”傅友德哼声，加了一句，“单凭空口白话，如何叫信服？可有凭证？”
林奇擦了把额头的汗。
方才他太医院，绣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带了来，说了方才那一番话，世子大约是已经晓得了紫光阁里的冲突，催促他立刻赶去说明真相，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赶了来。现说完了知道的事儿，被这样单独留下问话，一时便接不出来。踌躇了下，只好道：“实不相瞒，下官对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药堂的陈绣春告知下官的。”说完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此刻应还太医院。”
萧琅还未开口，边上的唐王已经飞快道：“去把她唤来！”
萧琅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绣春被宫带了过来。听了傅友德的质问，想了下，应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谓铅，被酸物析离出后，眼不可见。阁老要拿凭证，老实说，拿不出什么直接凭证。但有一方法可证明并非空口白话。可取同一酸涩葡萄酒放置于两容器，一为寻常木桶，二为琉璃器皿，数月之后，再去品尝酒味，两种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会发生变化。木桶里的酒还是原味，而琉璃器皿里的酒，不但味道变得甜美香醇，色泽也更晶莹剔透。原因就是琉璃里的铅被酒液析离了出来。酒味美，实则穿肠毒物，若长久引用，必定病发。”
一阵静默过后，萧琅看向她，问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惺帝体里的铅，长年累月摄入，如今病入膏肓，这里也没特效的解剂或精提出来的可以与铅结合的酸根离子，往后能做的，也就是靠摄入驱铅食物来改善症状并促进生理功能恢复了。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说不好，便把实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民女可与林大一道，再替陛下诊看一下，过后再仔细定出针疗方案。”
傅太后想是方才晕厥了，此刻绣春与林奇一道再去往惺帝寝宫时，并未见到她。仔细再看了惺帝的病，见他躺那里恹恹的，心中同情不已。可叹他生母傅太后，做的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于爱护儿子之心，不想却酿成了这样的惨剧。往后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绣春回了太医院，与林奇商议许久，最后定下了诊疗及食疗方案，大半天后终于忙完。从太医院出来时，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正立道旁。可不就是那个魏王么？
“绣春……”他到了她面前，低头望着她，低声道：“明日一早，就去家，向祖父提亲。”
绣春抬眼望着他。
秋日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阳光此刻斜斜照了他的面庞之上，他说完了话，凝望着她，目光温暖而宁静。
绣春双手背后，咳了声，“殿下，之前忘了跟说件事……”
什么？
他眉头微微扬了下，看起来不大意的样子。
绣春看了下四周，低声道：“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欢，不肯把嫁给呢！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