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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三十)

    他居然骗她……

    扶摇疼得个眼泪汪汪的,可那一只右脚到底能动了。她方才不让他动,是压根没想过他就会接骨。她唇张合了几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讷讷地吐出一句甚不自的话:

    “大哪里学得这样好手段?”

    水执瞧着她的窘态,牵唇笑了下,有几分讽谑的意思:“一个女儿家,倒是比男孩子还能折腾。”

    扶摇瞬间反应过来,他把弘毅养到十岁,那正是小男孩最顽皮的十年,上山下水、爬树掏鸟蛋,跌打损伤是常有的。川滇边穷之地找郎中不方便,他少不得自己多学着些。想到这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低低道了声:“谢过大。”

    他一撑双膝站起身来,道:“得了。之前伸手要钱没见客气,现倒客气起来了。”

    他朝她伸手:“起来。”

    扶摇抬起头来,迎面灿烂的夕照晃得她眯起了眼睛。他的身躯那般高大,轮廓坚毅分明,和太行群峰一样被落日镶上了一道耀眼金边。

    她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箭袖劲窄墨色素绢衣,衣摆腰下两侧均有开岔,方便走路。前后衣袂都撩起来掖束腰锦带里,露出两条蹬着软底皂靴的腿,尤其的匀实修长。这样装束颇有山野云林之气,看得出他经常出来行山走水。

    不见他则罢,一见他,又想起之前那些……

    扶摇强抑胸中妄念,却手落上他掌心时,心跳失了一拍。他的手掌大而有力,收指握住她手时,温煦而坚实的触感像一枚锋利小箭,从她手心没入,直穿心口。她浑身一悸,垂了眼眸,不敢显露任何异样。

    “右脚收起来。”

    他单手抱着白鹿,让她另一只手扶他肩上,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把她带出了密林,到了山道上。靠得近了,扶摇心跳得很快,嗅到他身上有浅浅白芷香,和往日的宁神香又不同。过去家中母亲爱香,她耳濡目染,也大略晓得道教常用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青木香等辟邪修身的香料。

    原来他是去了碧云观么?所以才走了这条路。

    朝中传说他为了取悦神策帝,与道士交往甚密,看来此话断非空穴来风。

    看来他每每旬休出行,都是去山间访仙问道去了。

    她勉力往下走了两步,脚踝处钻心疼痛,整条腿都颤了起来,险些栽倒下去,被水执眼疾手快地拉住。

    “这么严重,是不是之前从秋千上掉下来就伤了?”

    扶摇老实道:“疼了两天,见走路不碍事,就没去理睬。”

    水执冷着眉眼,看了看红日将坠的天色,将包鹿的衣衫打了两个结,让扶摇把鹿背身上。扶摇正诧异他要作甚,却见他下了两步站到她身前,背对着她俯身道:“上来。”

    这么陡这么高的山路,他竟要背她下山?底下红叶漫漫,夕岚薄薄地飘了起来,一眼看不到山麓。

    扶摇攥着手心,迟疑道:“大,路还很远,可以慢慢自己走……”

    水执道:“再多走两步,这脚怕是废了。”

    扶摇咬唇,环抱住他的颈,伏上了他的背。只觉得腿脚一紧,被他背了起来。

    他身长腿长,昂藏俊拔,全然不是一般文官那般弱不禁风的细瘦身板。扶摇紧贴着他的背,只觉得无一处不匀展结实,趴着又稳又舒服。

    她心口绵软,他对她真是好。倘是换了别,他是否也会这样对待?……一俟起了儿女情长,她发现自己竟然也患得患失起来,心头盼着的愿着的,只是他永远只对她一个这么好。

    长这么大,还从不曾有这样背过她。走得几步她滑下一点点,他便要将她往上托一托。这让扶摇忐忑不安:“大……有没有很重?”

    他道:“只要不是那会移山倒海法术的妖精,把背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扶摇怔了下。小时候看《猴妖传》,里头有个银角大王幻化成老头子让孙悟空背,搬了座须弥山压孙悟空身上。那孙悟空担山的绣像十分滑稽,扶摇想起来便笑了,“原来大还会说笑话。”

    他道:“这也叫笑话?”

    扶摇默默地想:这对于不苟言笑的水大,委实算得上笑话。

    她抱着水执的脖颈,鼻底俱是他发间衣中的清冽气息。她心猿意马的,不敢贴近了去,竖着脖子看向别处。

    背上的小鹿时不时的叫上两声,她感叹道:“这碧云观的道还真是有闲情,山顶上养鹿玩儿。”

    水执道:“鹿于道家是清逸灵兽,自然不是养着玩的。这只白鹿约莫是母鹿诞下之后,被鹿群自行驱散。道们自己不会做出遗弃幼鹿这种事情来。”

    扶摇“唔”了声,道:“这鹿生得通体雪白,眼睛却是红的,倒像是……”她心中忽而一动,“听说近亲成婚,生下的孩子大多身体有病,‘羊白头’便是一种。大听说过近亲生子的不曾?”

    她垂下头来,离水执脸庞近咫尺,果见他眼睫倏颤,吐纳气息的节奏微微变了,语声却还是沉静的。

    “刑部呆了这么久,难道不知血亲成婚,有违朝《户婚律》?”

    他这样微妙的神情变化,稍离得远了便察觉不出,可被她尽收眼底。

    他的回答很是理,却巧妙地避过了她问话中的锋芒。这样圆融的回答,反而恰说明他心有防备。

    水执十七岁入朝为官,正是摄政王理政时期。后来摄政王身死,河套战乱,他方被贬离京城。

    也就是说摄政王那一呈室之变,他是从头至尾经历的了。

    扶摇的话中有试探之意,而水执的反应,让她隐约怀疑他知道些什么。

    既然拐弯抹角的打听他讳莫如深,那么索性摊开来讲。横竖愁烟夫一事上她没什么特别的立场,无需对他有所隐瞒。

    “前几个月参与了一桩案子,遇到一件奇事,说给大听可好?”

    他允了,扶摇便将愁烟夫之事从头至尾和盘托出,连同后来的皇室秘辛,都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

    扶摇细细地瞧着他的面色,却发现他一直都异常平静,仿佛一切早就了然于胸。

    他默然听完,道:“此事不必再追究下去。这名叫东方既白,已经死了。”

    扶摇登时惊得失语,泥塑木雕一般。她看来,愁烟夫给她说的这个故事,已经让她恍梦中,觉得堪称一个惊心动魄的皇室秘辛了。

    可就水执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这个折磨了她几日的悬疑戛然而止。

    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更没有想到是被水执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总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却说不出为什么。

    再细一想又觉得奇怪。

    摄政王曾经的线都不知道东方既白的死讯,水执一个局外之,怎会知道?

    如果说他此前讲过的江若初暗中卖给严阁老情,是因为他是严弼的女婿,严弼会向他点穿这件事情。

    那么东方既白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大怎么知道?”

    “不必知道。”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扶摇自然识趣地不再问。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会都知道的罢。

    安安静静地走了好一段,扶摇终于沉不住气,又轻唤道:“大?”

    “嗯?”

    “听闻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不举,大与户部堂官商议后,合折请遣大臣一名,总理四大盐运司盐政。有传言称,大私下拜谒严阁老,举荐了好些,其中就有严阁老的三位门生——延绥、陕西、宁夏三省的巡抚。”

    “不错。”

    “全国盐课银的收入约莫一百三四十万两,其中两淮便占六十万两,加上两浙、长芦、河东,四大盐运司共计能达一百万两有余,可谓是天下盐政利柄尽于此,严阁老必然借此机会据之不放。衙门里头都说,大为了讨好严阁老,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置廉耻于不顾的地步了。”

    水执嗤笑一声:“那又如何?”

    扶摇蹙眉,认真道:“大,别不知道,却信大别有考虑。所不明白的是,无论大是何计划,只要严阁老的党羽去了盐运司,必然横征暴敛。国朝盐政数年来已经疲敝不振,这样一来岂不是雪上加霜?地方盐商、盐户必然不堪重负。最后只会导致盐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

    水执淡淡道:“对盐政还挺熟的么。”

    她的父亲玉汝曾是天下第一盐商,其兴其衰、其生其亡,都与一个“盐”字相关,她怎会对盐政不熟?

    水执避重就轻,却正巧戳中她的命门。扶摇心中微惊,忙掩饰道:“只是知道些皮毛。看邸报里放出了大的折子,对盐政颇有见地,大又是怎么这般懂的?”

    “云南产井盐。所产虽少,却也有四个盐课提举司。当年流官缺乏,便兼任了一阵子。”

    扶摇只觉今日与他对话,无论多大的力气都只像打棉花上,算是见识了他游刃官场的本事。不由得道:“信大,大却不信。”

    水执沉默半晌,道:“假如是那白鹿,一蹄卡于树中,然而觉察到四围有狼群将至,是断去一肢奋力求逃,还是继续卡那里?”

    扶摇不假思索道:“断去一肢尚有生之希望,不断则只能坐以待毙——自然是舍小求大。”

    水执道:“不错。尘埃尚未落定,眼下能与说的也就这些,以后自然会明白。”

    扶摇尚琢磨断肢求生和盐政总理大臣的铨选有何关系,闻他又道:“扶摇,既为朝官,张开眼当是天下的格局,不可囿于一隅得失。”

    扶摇心中一动,似有所悟,点点头,才想起来他看不见她,便又认真道了声“明白了,大。”

    她看见暖金色落日余晖落水执刚毅有棱的唇角,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然温暖煦和。他问:“这几个月,刑部待的可习惯?”

    扶摇有些受宠若惊,道:“挺好。”

    水执“嗯”了声,“听说燕居谦燕尚书私下里对颇有嘉评。”

    扶摇闻之大喜。这倒真是意料之外的。她连着几个月夙兴夜寐勤勤恳恳,燕尚书居然都看了眼里。

    她心中喜悦,嘴上却不表露出来,矜傲道:“律书房里就数干活干的最多,燕尚书当然高兴了。既然拜了大为师,自然不会给大丢脸。”

    水执淡笑:“是。知道用心。”顿了下,又道:“做女官固然难处比男官多,却也有长处是男官所不能比拟的,愁烟夫的案子便是一例。这般狡慧,自然知道怎么扬长避短。”

    扶姻而意识到:他这是一直都关注着她?这么漫长时日,她所承受的那些被同僚排斥的苦恼,以及所持续付出的努力,他其实都知道?

    他虽然不容许她与他有暧昧之私,到底还是把她放了心底,关照着。

    所以方才他那没来由的火气,是误以为她出事昏死过去,结果发现只是睡着了,那种付出担心却被戏弄的怒意吧?

    心头忽然就明亮起来。他看不到她的脸,她便溢出难止的笑意,言语之中,也带了几分属于她本来年龄的娇蛮放肆:“大要夸聪明就说聪明,为何非要加一个‘狡’字这么难听?”

    她勾着他颈往上趴了趴,手指伸到他眼前一根根数着:“工刑兵礼户吏,冬秋夏春地天,大偏生是那天官儿。轮去大手下观政,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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