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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三十一)

    山路遥遥,崎岖不平。永定山本是西岭群山中最高的一座,这条下山的路便尤其的长。

    水执的体力奇好。背着她行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仍是步履矫健,呼吸均匀。直到山腰一处山泉边,他方将扶摇放下来,脱下外衫,又自行松了领口。

    扶摇饶是胆大,繁楼什么不曾见过,此时竟是心虚的别过眼去。

    扶摇见水执拿出水囊来灌了水喝,便知他果然是时常跋山涉水的老手。她用手捧了水啜饮,小白鹿亦跪水边巴巴地喝。

    这样宁谧的气氛,扶摇心中忽然一下子静了。

    有些儿沉醉。

    水执静静地坐水边歇息,或许是穿着不似常日那般端肃,更多了几分散淡样貌。目深如渊,眺向那悬太行八万大山之巅的夕阳。

    那么红那么的圆,丹丸一般,一点一点地沉入青黑色的山峦中去。

    西天赤霞绚烂胜火,与漫山遍野的红叶交相辉映。红的是黄栌,黄的是五角枫,绿的是松柏,广色朱翠,斜阳浸润之下,简直是浓烈丰满到要溢出来的颜色。

    斯情斯景,美得让遐思迩想。

    五角枫坠着元宝一样的翅果,黄栌枝叶扶摇身边旁逸斜出。她扯下一片来,见叶缘圆润,叶脉上透出醉的红意。放鼻下一嗅,隐约有轻微的药香。

    她伸手拿栌叶刮刮水执的衣裳,看他回过头来时,递给他道:“香的。”

    水执看了看她,接过那片叶子。叶柄指尖捻了捻,他遥遥眺向远方覆满赤色的群山,道:“永定山北方四十里外有一座山,山上全是黄栌,一过霜降,整座山都香。”

    扶摇闻言而神往。

    但她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哪般好景,若无与共,又算得上什么好景?

    恰如此时此分,永定山仍然是这座永定山,红叶林依然是那片红叶林。却是因为他旁边,竟令她觉得是数月以来最为快活的时刻。此前的抑郁之气,一扫而净。

    水执背了她继续下行,她心中竟是希望这山路长一些,再长一些,走不到头,那便最好。

    她恍然出神地盯着眼前他的发。他是爱洁的。漆黑发丝一根一根的清爽干净,饱满得好似吸满了浓墨的笔毫,夕色灿漫之下有着丰盈的光泽。耳边蓦然响起愁烟夫的话:“……年龄又如何、身份地位又如何……他会不会给任何回报又如何……”

    没有结果又如何?

    不过是当下罢了。

    她本来就是个活当下的。

    她极缓极缓地垂下头,屏佐吸慢慢地靠近他——

    他的鬓角锋利薄削,似他的嘴角。脸颈是凉玉色泽,坚硬而质密。也不知他是如何修身养性,三十出头年纪,除去那深邃严峻气势,容色细细看来竟不输二十五六的青年。

    她看得到他突起的喉结,那样强烈的雄性气质;颈侧血脉一下下沉稳有力地搏动。

    一切,都像那个梦一样,强烈地诱惑着她。

    地上是一个很高的坡坎,水执一大步踩下去,她他肩上被重重颠了一下。顺势,她的唇秋叶一般拂过他的鬓边。

    何其奇异的感觉。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点令悸动的触感。

    她警觉地看着水执的反应——他仍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山路,似乎并不曾感觉到。

    她小小地放下了心,确实是很轻,不是么?

    只是那样妙不可言的滋味……她从不曾体验过。浅尝辄止,如何能让她餍足?

    下一个崎岖处,她故伎重施。不过是不着痕迹的浅吻而已,却让她心头一片初醺。

    哪知到了平坦的山道上,没有任何征兆,他忽的拽开她的双臂,斜身将她掼下地来!

    她左足落地,手撑上身侧土石,方没有摔倒。背上小鹿亦被惊到,呦呦直叫。

    她一抬头便看到他煞气沉沉的一张冷脸,愕然道:“大——”

    “既然还知道叫大,便该知道方才逾矩了!”

    这般冷厉不留情面的语气。

    扶摇算是明白,那第一次,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确信是她是否故意。

    第二次,是他有意给她机会,她果然就上钩了。

    既是到了这种赃俱获的地步,她要抗辩,也无甚意义。

    扶摇咬了唇,昂首道:“敢问大,何处逾矩了?”

    水执冷冷地盯着她。她唇上未施朱,配着秀靥,仍是丹枫白露一般的颜色。可这般清透庄雅容貌,和她现下眼中的火苗一样簇动的桀骜放肆极不相称。

    这么多年来,敢一而再再而三当面挑衅他的,只有眼前这小姑娘一个。

    她如此大胆地反问,正是摸准了他秉着为官为师的矜持,绝不会对她说出“方才亲了”这种直白无耻的话来。

    敢和他玩心计。

    竟敢和他玩心计。

    三十年了,他还有什么情世故看不明白?女官廨舍事件后,他便看出了她眼底隐藏的那点别样情愫。他打断她的念头,她果真几个月没有再出现过。他以为她安生了,却不曾想她今天竟胆大包天做出这样事来,还两次!

    从来没有女敢对他如此。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她攀附他,所求的到底是官阶,还是他这个了。

    “对本部堂究竟有何所求?”

    “此前已经和大说得清楚。”

    “那么方才所为是何意?”

    “随心而发。”

    “什么心?”

    他咄咄逼步步紧逼,扶摇抿着唇,知道他是要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无地自容。

    “大比懂。”

    水执忽的冷笑一声:“那好,本部堂就明明白白告诉,趁早死了那条心!本部堂要的,是一个能成事的女官,不是女!”

    扶摇别过目光,一声不吭。他继续冷声道:“若要求官,可以!现就随本部堂继续走。若要求私,那就等着本部堂叫来接罢!从此以往,休要再让本部堂见到!”

    水执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动作,那一双透亮眼眸反而愈发倔强。水执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哪知方走一步,便闻她身后道:

    “有何处不及那严小姐?她可以让大十余年坚贞不渝,却连大正眼一顾也不得?”

    “荒唐!”

    水执骤然转身,厉声斥责:“既向行过拜师之礼,眼中可还有伦理纲常!一个女不知自尊自重,竟说出这等寡廉鲜耻的话来!”

    扶摇身子猛然一颤。

    他说她不知自尊自重,说她寡廉鲜耻。

    明明知道他只是就事论事,却令她忆起了过去那些不堪的经历。

    当初马车上,他因她是个风尘女子,不肯收留。令她方到家,便和弟弟一同被严府家丁捉走,目睹了母亲的惨死。

    她过去以为这是命,是她的际遇,所以不曾恨他。可此时被他这般锐利地一刺,心中腾地升起怨愤。

    可以指责她的任何不是,绝不可说她没有自尊。

    别都可以看不起她,唯独他不可以。

    她嘴角一翘,眉梢也带着挑衅意味挑了起来。

    “大莫说违背伦理,真正无视纲常的,看是大才对!”

    “纵容皇上荒废政事,是臣对君不忠;未能护纂毅,让他惨死严九思手下,是对子不亲;严大小姐不慎流产致死,是对妻无忍。离家去国,孤臣逆子,是对父母不孝、对兄弟不悌、对朋友不善!”

    “大,您说这三纲五常,您又何曾遵从过?只怕您一个夷族,根本从未曾把这些中土礼教放心上,又何必处处拿这些东西来约束呢!”

    水执听到弘毅二字时,已经气得不行;待听到后面那些嚣张叛逆之言,更是怒不可遏,手掌一抖,一个耳光便抽了扶摇脸上。

    清脆的响声半沉下来的暮色中格外刺耳。仿佛四围刹那间寂静了下来。扶摇单足本就站立不稳,被打得一个踉跄,撞到了山壁之上。

    她单手撑着岩石,缓缓转过头来,直视水执。

    水执的呼吸忽然就滞了一下。

    他是忍无可忍之下打了她一巴掌。究竟只是训诫,盛怒之下,下手的力道还知道控制。

    可他哪知道,扶摇这一张脸,乃是全身上下最不经打的地方。就这么一下,嘴角便破损出血,几道指痕高高肿起,紫癜斑斑。她肤色本来雪白,此刻驳杂了青的紫的、乌的红的,血色殷殷,看得触目惊心。

    她鼻尖疼出一层密汗,却垂着手,就那么不屈不挠地、不卑不亢地、倔强地死盯着他。

    水执眉心紧拢,脸色愈发幽暗,眼眸中交织出复杂神色。峙立许久,他终究长长一叹,道:“是不该……”

    他抬起手指,想要为她拭去唇角血迹。指尖触上的一刹,她却忽然转开头去。

    水执道:“随下山。”

    扶摇尖刻冷笑:“大不是要扔这里,叫来接的么?”

    “休要与胡闹!”

    “那么大认了?”

    “再敢放肆,别怪对不客气!”

    扶摇扯唇而笑,不再回答。手扶山壁,无视足伤一簸一簸地向下走去。她手上本来就有荆棘刺破的伤口,山壁岩石棱起,那白色袖口很快就被染红了。

    水执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这脚还要不要了!”

    扶摇偏过头来,眼梢带诮,“大心疼?”

    “!”

    水执恚怒不已,甩开她的胳膊,头一回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般无耻无赖,当真是前所未见。

    “胡闹!”

    “大说胡闹,那何妨——”她忽的转身,整个儿地抱了上去。

    何妨再胡闹些。

    她单足不稳,整个重心都扑过去。水执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抱撞得后退了两步方站稳,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腰。

    那般的细软如绵,他心头突兀一跳,收手去推她。

    可她抱得极紧,双臂紧紧勒住他的劲窄腰身,纤薄身躯密合无隙地贴他胸前,头颅亦埋他锁骨之间。所触处温香暖玉满手,他竟是不敢再碰。索性负手于背,止了抗拒。

    少女特有的馨香气息扑入鼻底,无处可逃。燥意忽生,内心深处似有什么蛰伏的东西开始苏醒,被他强行抑制下去。

    山岚渐渐的浓了。随着暮色沉降,飘渺不定的雾气似乎也被染成了淡蓝色。山风飒飒吹过,仿佛能听见山间有千万片枯叶坠落。

    水执冷冷的声音秋凉如水的薄夜中响起:“抱够了没有?”

    她的头他面前蹭了蹭,放开了手臂,垂着头颅。

    “有意思么?”

    有意思。她心中默默道。

    “除了浪费时间,能得到什么?”

    。她继续心中回答。

    “怎么?方才牙尖嘴利,现不会说话了?”

    扶摇闻言抬起头来,左脸上的伤痕依旧醒目,一双兰叶眸子夜色中有浮薄的光。

    “去不了律书房了。”她忽然笃定道。

    水执怔了一下,道:“准五天公假。”

    自他上任之后,整顿吏员风纪,六部官员告假三日以上,需由吏部批准。

    “女官廨舍不能养鹿。”

    水执抑怒道:“养!”

    “手疼。”

    “大胆!”他怒吼一声,“得寸进尺了还!”

    扶摇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到山下的路上,她只是无声地伏他肩头,没有再动,也没有多言。拂脖颈的气息缓淡而凉,水执忽然有些不适应。

    无论如何,他不该打她。他从来不是会冲动行事的,可是自从遇到她之后,这种冷静便一次次地被击破。

    早已不是十几二十来岁血气方刚意气正盛的了,为何还会如此。

    蚕枞的马车正候山脚。

    水执背着扶摇走过去时,忽听见她背后开了口。

    “大,终此一生,都会为官。”

    “大两番问为何为官,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一日也不会忘怀。”

    水执步下一滞,星星眸色凛了凛,快步走向马车。

    他把扶摇放进车内,自己出来坐到了蚕枞旁边。

    “恩公,这里挤得很。”

    “那下去,来赶车。”

    “……”

    蚕枞被噎了一下,瞥向水执的眼中却愈发地含满了兴味,挪了挪屁股,转头向车厢内喊道:“小丫头,里头有水、有干粮,自己拿了吃!”

    车厢内黯黯地应了一声:“多谢蚕枞叔。”

    蚕枞狡黠一笑,催马扬鞭。骏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蚕枞轻飘飘道:“小丫头叫叔,是不是让她改个口比较好?”

    “蚕枞!”

    蚕枞嘿嘿笑着,今天的恩公,果然有些不大正常。

    一路无话。

    水执将近千步廊的一个僻静处下了车,让蚕枞带扶摇去看郎中。

    “那白鹿,拿去外头找一个封得住嘴的养着,勿得让其他任何知晓。”

    蚕枞跟随水执这么多年,自然知水执这么做,必然是这鹿的意义非同小可。他点头道“大放心”,却闻水执语气忽转冷酷:

    “告诉那,倘是养死了——便让他陪葬。”

    。

    千步廊高墙之内,寂然无风。

    宽阔而坦荡的廊道一直向北延伸,通向紫微至尊之地。两侧连檐通脊的廊庑庄严静默,夜空之下格外深邃。

    这里是天朝的皇城。

    一切砖石土木、宫殿庑间,其大小、数量、位置,无不契合天合一之道、天地玄理之数,彰显的是这个皇朝的秩序和规则,是礼制与建筑之美的完美结合。

    然而什么东西一旦走过了头,便成为枷锁。他仰慕此处,亦憎恶此处。

    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十余年来,第一个真正看穿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便是他与年序通信多年,年序也未必真正明白他心中所想。此刻回想,那时给她的一巴掌,亦是出于密实掩蔽的内心,更是命门,突然曝露于他的视线之下的恼羞成怒。

    那一刻,他当真是惧怕的。所以他失控了,对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起了暴戾之心。

    他几乎是鄙弃自己。可对她的感觉,现又岂止是内疚?

    袖中拢紧了手掌。那玉兰花瓣一般柔润的触感犹,暖玉温香满怀的感觉他本能地排斥,却身体上挥之不去,以至于他现孤身站着,竟觉得身前有些空空落落的。

    从来没有女这样对待过他,尤其是一次次地被他拒绝之后。

    过去并不是没有胆大的女试图接近过他,只是没能忍受他这般冷僻无情的性格。

    她的胆大和执着,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不得不承认,他与这个女孩子的沟通,出乎意料的顺畅。哪怕一个眼色、一个表情,她都能捕捉到他心中所想。她是极聪颖的学生,至如今,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遵从他的教诲,唯独这一件事上,她执拗得可怕。

    他给她选择,若是为了求官,他背她下山;若是为了求他这个,那么一个留山上。

    她拼着足残手伤都不选第一种。

    但她最后又同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终身为官。

    她竟是要官和都求。

    这,真真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好一个狂妄而又贪婪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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