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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近的纬度(3)

    季成阳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她每天会准时报到,有时候路上遇到堵车,也不会着急。她想,只有自己才能了解自己的这种心情,就是……他会很稳定地一个固定的地点等着她,不会忽然因为工作离开,也不会有不方便见她的时候。

    只有一次,她记得特别清楚,第十二天。

    她到医院的时候,手机刚好没电,他又不病房里,找不到。护士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检查安排,没有探访客,他忽然就不见了。她开始找得还挺镇定,直到问到他的那个主治医生也无果后,就真慌了。

    去哪儿了?

    别着急,纪忆别着急,他肯定就某个地方,不会离这里太远。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莫名的心慌。

    她茫然站肝胆外科的门诊楼层,竟然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途径,就是请护士或者医生去打他的手机。她忘了这一点,问过每个都是匆匆离去,去找下一个,幸好他那位主治医生比她处理问题简单多了,直接让护士喊住她,让她等这个楼层。

    大概十分钟后,季成阳走出电梯,自蜂拥挤入电梯的群中穿过来,他衬衫后都有些湿意,一路赶过来太急了。

    纪忆本来坐候诊的一排排蓝椅子的最后一排,看到他,猛地站起来,不断低头说“对不起过一下,抱歉,让一下……”穿过形形j□j的候诊患者,跑出去。

    站到他面前,站稳了,她才有些委屈地低声问:“去哪儿了?”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就是只有他。

    季成阳伸手,一只手摘下自己的金色边框的眼镜,用手指关节轻轻顶着鼻梁处,舒缓着揉了几下,才将另外一只手上被塞得满满的两大塑料袋各色零食递给她看。

    “给买了点儿吃的。”他言简意赅,交待自己刚才的行踪。

    他的病房里,虽然有特供的坚果小食,但品类不够丰富。

    “不爱吃零食……又不是不知道。”

    她轻声回答,可还是有种久违的被关心被惦记的感觉,她想接过袋子,季成阳径自戴上眼睛,低声说:“让女朋友拿这么重的东西,可做不到。”

    女朋友,女朋友。

    多美好的几个字。

    十月,马上就要进入秋天了。

    纪忆一直没再提辞职的事,主编沈誉终于踏实了,交给她一个专题任务:海湾战争二十周年专题。“这个不着急,”沈誉会议室交待任务的时候说,“2011年才是二十周年,年底先想想,明年再做,可以结合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一起做。”

    纪忆对伊拉克这个国家,有着超过常的敏感。

    她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唇。

    幻灯片的光,沈誉的脸上不断变幻着,他笑了笑,又补了句:“觉得,应该会有不少灵感。”那位和季成阳相识多年的副主编也笑着,看了一眼纪忆。

    领导话里有话,纪忆含糊着应了声,就听见身边的菲菲低声,念叨了句:“发现咱们头特别有英雄主义情结,不是要做抗战老兵专题,就是做什么海湾战争十周年……”

    “挺有意思的啊,这种专题经常采访很多有意思的,比做娱乐新闻好多了吧?”姜北川旁边,低声表达意见,“再说,主编军家庭出身,老辈干过革命,多少都有些这种情结,有这种情结好,总比天天宣扬——”

    “嘘……”有低声,示意他们小声点儿。

    会议继续开了十分钟。

    最后众鱼贯离开会议室,走出来,纷纷讨论着中午去吃什么,每周周会是大家最聚齐的时候,习惯一伙约一起吃饭。

    纪忆走到自己的桌子上,弯腰抽屉里,拿自己的钱包和手机。

    身边热闹的讨论声,有一瞬的安静,她都没察觉,等直起身子的时候还补了一句:“千万别吃辣的了,最近嗓子发炎——”

    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嘎然而止。

    她睁大眼睛,看着凭空出现的。

    他仍旧是一身没有任何多余复杂颜色的衣服,黑色,从棒球帽到衣服裤子都只有黑色,唯一有点儿颜色的恐怕就只有手腕上那一只纯钢链的手表。他微微俯身,手肘撑办公桌前用来隔开每个桌子的白色隔板上:“嗯,知道了,不吃辣。”

    “……怎么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意识飘忽地问他。

    四周静悄悄的。

    她甚至因为这种被热情围观的氛围而脸慢慢地,有些发热。

    “来接回家。”他低声说。

    完全将这个办公室里的诸多同事当作了摆设。

    虽然现已经是下班时间,她有理由跟着他离开,可他说得这么堂而皇之,还是让纪忆的脸,慢慢地慢慢地有些发烫……

    “那……想去哪儿吃饭?”她尽量让自己保持正常。

    手已经习惯性地,抓住另外的一只手,越来越不好意思。

    刚才还热烈讨论晚饭据点的同事,都神色各异八卦兮兮地留意着他们这里。这个男实生的好,最关键是这个男说话的时候那种声音和目光,都有种能瞬间直击灵魂深处的震慑力。这是个……很英俊,且很有经历的男。

    而他……就站杂志社除了实习生以外,年纪最小的女孩子的桌前,做出了一个男朋友应有的姿态。

    众赞叹纪忆好命的时候,从会议室先后走出来的主编和副主编,看到季成阳,忽然都笑起来,主编大步走过来,轻握着拳头,砸了砸他的肩:“喊,死活都不来,来接女朋友吃饭就有时间了啊?真够重色轻友的。”

    还是?主编的好兄弟?

    众继续胡乱而又兴致满满地猜测着。

    主编看到季成阳似乎特别高兴,招呼着众,今天就他买单来请大家聚餐了,顺便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位和副主编一样从伊拉克战池来的。副主编平时是个过于严肃的,那天晚上,却出乎意料年轻了不少,像是回到了六七年前,他和季成阳都还没有踏足伊拉克的时候,那种风趣盎然,又互相拆台的对话真是不少。

    纪忆坐季成阳身边,始终有些不自。

    她终于理解过去很多同事第一次带家属参加公司活动时的那种感觉,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还有些……潜意识里的骄傲。

    话题始终由几个男主导着。

    他大多时候都听沈誉和刘凯丰再说,除了顾及到她是不是吃着东西,她的杯子里需不需要再添纯净水以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啊,到了战场上,思想是会转变的,不是正常的自己,”刘凯丰笑,难得讲起自己奔走各个战场间的感受,“就像……去丽江去西藏,会想要有艳遇,去国外的海滩上,就会觉得穿比基尼才是正常,可艳遇?比基尼?都是正常生活的城市里很少见的。不是彻底转变,更像是环境突变,等回到正常城市里,就还是一个普通,也是,季老师也是,英雄主义情结是有的,但不是英雄,真不是,职业要求而已。”

    难得,这位副主编会说这么多话。

    众纷纷追问。

    沈誉笑:“是啊,卡帕说过,‘要拍出更真实的照片,就站得更近一点’,其实不管是不是战地,记者嘛,任何地方都要这样,要想接近真相,就要比别离真相更近一些。”

    “这话,唐老师也说过,……好像是2000年接受采访的时候说的?”刘凯丰问。这里也有是唐师曾的崇拜者,立刻就肯定地说:“没错,没错,唐老师也说过,看过他的《重返巴格达》。”

    唐师曾,也因为“想要离真相更近一些”,不幸战争中遭遇辐射,那场战争大量使用贫铀弹,为那片土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包括这位被无数记者崇敬的老前辈。因辐射而患血液病,还有重度抑郁症……这些,座的年轻记者,多少有些耳闻。

    “唐老师……”季成阳忽然开口,声音冷静,说话的语速有些慢,“是少年时代很敬重的。”一般会用“偶像”这个词,但是他并没有。

    他用对这位同行前辈最敬重的口吻,来说这句话。

    整顿饭他都没说过话。

    众多少都有些好奇,纪忆的这个“从天而降”,有着异样的诱惑气场的男,是怎样的一个男,他那双始终无波无澜的眼睛后边,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纪忆坐他身边,太像是个小女孩。

    尤其他给她倒水、夹菜的时候,都有种呵护感。

    那是寻常男女朋友没有的感觉,很让觉得奇特,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可以通过他,目睹伊拉克的变化,”他继续说,“90年的时候,伊拉克每家都很富有,就像现的那些富有的阿拉伯国家一样,家家户户都有豪车,外国一律免费就医。”

    他略微沉默了几秒,继续说:“91年海湾战争后,伊拉克被国际禁运十年,基本生活供给瘫痪,战争大量使用的贫铀弹,给伊拉克留下了大量的怪胎、先天缺损、白血病儿童。或许海湾战争有伊拉克的部分原因,但平民无罪,尤其是03年的第二次战争。”

    他的话忽然中断。

    他从来没说起过这些具体的,包括对她。

    她的直觉里,季成阳似乎真的不愿意提起这些细节。

    那时候她中国,他伊拉克。

    两个国家有着相近的纬度,却似乎,命运非常不同。如同当时她和他,也过着不同的生活。

    纪忆怔忡看着他,听着,想,这就是他第一眼见到的伊拉克吗?那么,再次经过美国战争洗礼了一次之后的伊拉克,现是什么样呢?

    他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一个概念:战争并不遥远。

    现,众坐冷气十足的包房里,吃着各色饭菜后,还要品尝饭后的各种点心,却很容易淡忘一点,只要仍有霸权主义,每一个美好和平的国家都会危险之中。

    “说是战争,不如说是高科技屠杀,实力太悬殊了,也难怪他们这么恨美国,”沈誉主编做了总结,“两代布什总统的两场战争,彻底毁了一个国家啊。”

    刘凯丰附和:“海湾战争后,记得伊拉克有个酒店,大堂地板上就有乔治布什的大名,供往来踩踏,这个民族的仇恨已经到了骨子里。”

    “们也该恨啊,”菲菲将饭后送的冰激凌,狠狠地挖下来一块,最后补充,“可记得很清楚,99年,美国轰炸们南斯拉夫大使馆,那时候刚念高中。”

    众附和。

    纷纷开始回忆,那时候自己听到大使馆被轰炸时的心情。

    纪忆桌子下悄悄伸出手,放到他的腿上,季成阳微微垂眼,去看她清澈漆黑的大眼睛,然后沉默着,将自己的手覆盖住她整个手背。

    晚上,两个回到纪忆家,差不多已经是九点多。

    纪忆进了房,就去给季成阳倒了杯热水,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去遛狗,等一会儿啊。”季成阳还没来得及应声,她就叫了声拉布拉多,那只趴狗窝里警惕地看着季成阳的大狗就蹭地一声站起来,跟着她出了门。

    遛狗没什么,可似乎她显得有些急。

    急什么?

    季成阳有些觉得有趣,不太能想明白她从下了出租车就急着走回家,连他提议附近散步的话都否决了,现回到家又急着带狗出去。

    他端起玻璃杯,手指慢慢地摩挲着磨砂的杯壁,刚才慢悠悠地喝了两口水,门就被打开了,纪忆竟已经遛狗回来了。

    她草草用湿毛巾给狗擦爪子,将狗食袋子拿出来,哗啦倒了半盆。

    “完了……倒多了,”她弯腰,轻拍了拍拉布拉多的脑袋,低声威胁,“不能都吃完哦。”

    拉布拉多茫然地,仰头看她。

    她却已经又跑进卧室,将一个大一些的背包拿出来,从衣柜里装了两件干净的外衣。又走近季成阳,轻声说:“往左边一点儿……拿衣服。”

    季成阳始终保持一种莫名所以的旁观者态度,往左侧挪了挪,就看到她打开床下的一个小抽屉,遮遮掩掩地,塞了两三件小衣服进背包。

    似乎是……内衣?

    装好,拉上背包拉链。

    她忽然就静下来,不再忙来忙去,她蹲床边,仰头去看坐床边的他。

    季成阳也看她。

    “们……走吧。”

    他仍旧不太明白,去摸她的脸,低声问:“去哪儿?”

    纪忆的眼睛眨了两下,轻声说:“酒店,们今天住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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