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启萨朝。二月初九。
太监小步奔进御书房,弓着身子朝坐在龙案内的人禀道,“启禀皇上,焰王已奉旨进宫,正在御书房外候驾。”
身着龙袍的万俟擎,英气逼人,脸上却笼罩一层阴霾,下颚线条紧绷。鹰眸紧紧眯起,一股寒冷至极的气息,缓缓蔓延。
“宣。”
片刻后,万俟焰便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他并没顾及什么君臣这礼,仅随意穿了件淡绿锦袍就来见驾。走到脸色阴沉的万俟擎面前,抱拳一礼,“皇上。”
“哼,”万俟擎冷哼一声,将手里的书丢到案上,瞥了瞥他,拂袖起身,口气微愠道,“还是叫四哥吧。”
“呵呵,”万俟焰一笑,大大方方的叫了声,“四哥。”满朝之中,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估计也就只他一人了。
“仅留下一封书信就消失不见,撇下了几十万大军于不顾。老五,你是存心想给四哥难堪吗?”万俟擎的声音微寒,目光冰冷。对眼前的五弟,他真是又气又恨。
“四哥,你也知道我散漫惯了,这天下谁来坐都与我无关,根本就不是存心针对四哥,更别说会去动那种心思?”万俟焰也不畏惧,走到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好不惬意。万俟擎既然让他叫四哥,就未以皇帝自居,他又何必自我拘谨呢。
万俟擎走到他身前站定,睨他一眼,“这些日子去哪了?”
“四哥不都知道了嘛,何必再来试探?”万俟焰目光坦荡的直视他。
不再说话,只是别有深意的看着他,最后坐到他旁边,“你是以焰王的身份呆在那里吗?”
“万俟焰。”不是焰王,不是启萨的战神,而是万俟焰。
一句话,将自己的立场表明。他知道自己在燕北国的事肯定瞒不了四哥,索性也就大方承认。他不喜欢在政治斗争中扮演任何角色,他做事也不会藏着掖着,这也正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
万俟擎对此番话,不疑有他。他太了解这个五弟了,他能防任何人,唯独不会对他有戒备之心。想要巩固自己的帝位,万俟焰绝对不可或缺。当他得知他身在燕北国时,他首先想到的原因是筠儿。
想到她,他的心就在颤动。沉默半晌,方问,“她怎样?”
抬眸看眼四哥,微微一笑,“我还以为四哥能忍到最后才问,看来,是我低估了她在你心里的地位。”见万俟擎瞪自己一眼,也不再玩笑,直言道,“她很适应草原。那里的一切,她都十分喜欢。包括……那里的人。”隐含的深意,泛着酸楚。但只要她能幸福,他便放得下。
“是吗?”万俟擎垂下眼睑,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椅子扶手,语气淡定。可他的眉头却凝结成霜,两颊绷得如雕塑神像。
“她,要和七弟成亲了。”这是在他离开的当天,得知的这一消息。
手指,倏地停住。
心头猛地掀起骇浪,怒吼着,叫嚣着,翻腾着,一层盖过一层。他在嫉妒,他嫉妒的快要发狂了。
就像心底深处最宝贵最珍视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剜走一样,留下了鲜血淋淋的伤口,如果不将空缺填补上,他的心迟早会死掉,连带着他的生命一起枯竭。
他不该让她离开,不该!
瞳眸睁开,眸底如千年寒冰,寒意慑人,“朕要拿下燕北。”目光张狂,眉宇中的霸道显露无遗。
万俟焰并无太多意外,依他四哥的心性,只要是他想得到的必会全力以赴。只可惜,他对她早已有言在先,有她在燕北一天,他便不会攻打燕北。
“四哥,对不住。我不会带兵挂帅。”
“你说什么?”万俟擎偏转过头,紧紧盯住他,“给朕一个理由。”
万俟焰展颜,“四哥只当我听凭秉性,不愿再受约束。”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四哥挥军北上为的就是她,而自己不愿挂帅为的也是她。四哥可以容忍他弃大军于不顾,却不会容许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所承诺。
周身隐隐泛着怒气,“啪”地拍案而起,阴黯冷魅的眼眸发出高深莫测的戾气,“五弟,凡事适可而止,朕毕竟是皇上,不会任由你胡闹下去。”
放下茶盏,拍拍衣衫,站起身朝万俟擎做一揖,“臣谨遵皇上教诲。”他不会忘记面前的人,毕竟是皇上,是可以掌握生杀大权的万人之上。
万俟擎一挥手,拂袖转身,“退下吧。”
“臣告退。”万俟焰不紧不慢的退出御书房。他能做的,就是让她顺序成亲。万俟擎就算再气,也绝不会选择在打春之际出兵,更不会在没有自己带兵的情况下,冒然出征。
待他退下以后,万俟擎恼怒的坐回龙案旁,只要想到她即将嫁给他人,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似的,痛到窒息。她要嫁人了,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折磨得他快要发疯。他恨不得现在就带兵杀过去,不顾一切的将她抢回来,留在身边,再也不会轻易的让给任何人。
他自登基以来,从未近过女色,日里夜里想的都只有她一人。
怪只怪,他的爱来得太迟。
若是在她刚进到擎王府时,若是在她刚成为自己的王妃时,若是在她还在自己身边时……
有时候,只差一步,幸福就会擦肩而过。
想不到,他的那位七弟竟然会安然无恙的返回涿浪堡。是他命大,还是自己低估了他?
自发现他就是燕北国国君后,心底的不甘越来越强烈。他们几兄弟只顾着争取眼前的皇位,拼个你死我活。只有他,不声不响暗中帷幄,将眼光调向外面。且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利用五年时间,打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帝国。他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
他更是料到自己会成为最终的帝位人选,将手下安插在身边长达两年之久。
万俟狁,会是个对手。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睁开。眸底的所有情绪,都被他刻意的隐藏起。做为男人,他可以冲动,可以嫉妒,可以愤恨。做为皇帝,这些却是弊病。
抚下一切烦乱,召来贴身小太监,“叫‘光’的人来见朕。”
‘光’,是江湖上近年掘起的神秘组织,尤其以情报和追踪最为擅长。
万俟擎深知,皇宫没有一扇墙是密不透风的,所以,他将视线对准了江湖帮派,借他们的力量来为自己效力。
‘光’的情报网遍布天下,大至朝廷秘闻,小至江湖私密,任何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建立起‘光’的神秘门主,却始终是个迷。
“遵旨。”小太监机灵的应下。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又出现三人。黑衣,黑裤,黑靴,既没通报也没行跪拜大礼。只是拱拱手,唤声,“皇上”。
“嗯,”万俟擎点点头,浑身散发出冷冽的气息,他盯着三人问道,“召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暂无。”站在左边的人简明回道,“召王一直是深居简出,也未见其它人登门拜访。”
万俟擎的唇畔噙着一丝冷笑,不以为意,“他安分得过了头。”
万俟召,他迟早是要除掉的。只是,目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攻打燕北国。先让他在暗中多活动下筋骨也罢。
“另一边呢?”
“一切正如皇上所料。”中间之人回道。
他的笑更冷了。果然,他也不会安分守己。只可惜,他太急进了。
“还有吗?”
“繁王正在积极拉拢众大臣。”第三人禀道。
“哼,最蠢的当属他。”对他,万俟擎毫不在意。“就让他在繁王府里修身养性吧。”
“是,”
万俟擎沉吟片刻,吩咐道,“将涿浪堡监视起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向朕禀告。”微顿,“还有焰王,他也是时候该好好在府里歇一歇了。”
“是,”三人应声。
梅妃端坐在自己的寝宫里,手里正拿着一本诗集看得出神。冬儿放轻脚步走上前,小声道,“梅妃,这是景王回您的书信。”
“嗯,”放下书,伸手接过,展信。
看罢后,蹙眉凝思片刻,尔后站起身,“准备香烛,我们要去拜拜佛祖大人了。”
二月初九,距打春还有三天。按照启萨习俗,这一天百姓们都是要去庙里烧香祈福的,祈求春种后会有个好收成。
梅妃每年都会在这一天进庙上香,未惊动其它人,向万俟擎请了旨后,就着便装带着冬儿及两名侍卫,一行四人直奔护国寺。
走进寺院时,这里早已是香烟缭绕,人满为患。冬儿替梅妃寻了个位子,便将带来的贡品放上贡桌,又把香燃上交给梅妃。
梅妃跪在蒲团上,接过香,虔诚的低首轻语。
就在这时,护国寺的一位老和尚却走了过来,在梅妃身边停下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见状,梅妃立即站起身,回一礼,“大师。”
老和尚仔细端详她一番,慈目微弯,嗓音浑厚道,“恕老纳直言,这位女施主可是生就一副母仪天下之相啊!”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震响了诺大的寺殿。
上午正是百姓进庙烧香的高锋,护国寺做为皇家寺院也只在这一天对外开放。可想而知,人流就不曾断过,都盛传这里的香火灵验,还有好些人专门从远地赶来,只为能在这里烧上一柱香。
所谓母仪天下之相,那就是皇后之相。听闻有人是此相,所有人都好奇的向这里张望。梅妃始终淡静清雅,一派高贵气质,听到老和尚的话,也未见任何异样。只是淡然一笑,“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既是天定,我辈任之。”
“梅妃,梅妃!”殿外的侍卫忽然在此时奔进,大呼梅妃,“启禀梅妃,轿子已备好。”
“她,她就是梅妃?”百姓们诧异不已。
梅妃瞪了一眼泄漏她身份的侍卫,不作停留,只向老和尚施一礼就赶紧退出了大殿。
百姓们议论纷纷,“怪不得高僧说她有母仪之相,原来真是的皇妃啊。”
“没错,听说啊,皇上只有她这一位妃子,十分宠爱。”
“看来,她当皇后是十有八九了。”
“哎哟,我们也能见到未来的皇后,真是三生有幸呢。”
不出半天的功夫,江城的百姓都知道了梅妃其人,那是拥有母仪之相的未来皇后。
坐在轿中返回皇宫的梅妃,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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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再有三天,就是打春,燕北国上下都在为了这个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准备着。立春,对于牧民们来说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尤其是主子和女主子要在这一天大婚,更是喜上加喜。一时间,都是往堡里送牛的,送羊的,送菜的,自愿来帮忙的,牧民们正以他们最朴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与祝福。
对万俟狁而言,任何事都可以搁置,唯独成亲这件事是铁板钉钉了,就算是天要塌下来,那也得等他成亲之后再说。
这下子众宿真是忙了个底朝天,连十五名白衣圣女都全部出动。先是将涿浪堡彻底清扫一遍,接着再开始布置翻新,这可是星宿主子成亲,一点都马虎不得。
万俟狁还下令,在涿浪堡堡外搭建两个临时大毡房,各占地约有一亩见方,同时容纳千八百人不成问题。他要在里面开设三天的流水筵席,凡是燕北国的牧民,不需要带任何贺礼,只要人来便好。
按照他以往的心性,这等热闹的事是决然不会凑的。可现在却不同,他丝毫不排斥能带给她欢乐的举动。他知道麦麦对一个家有多么渴望,而朴实敦厚的牧民们,却让她从心底接受了,视他们为自己的家人。
这阵子,数不清的稀世珍宝,旷世奇物,被源源不断的送到麦麦房间,摆满了整间屋子。什么夜明珠、玛瑙缡耳杯、玉雕十二生肖、碧玺手串、金嵌梅花带……都是些麦麦见都没见过的媳物。
有沿海小国送来的一百零八颗辣椒红珊瑚朝珠,辣椒红绝对可以堪称是珊瑚中的罕见极品,朝珠中间还镶嵌着一颗猫眼大小的祖母绿,耀眼夺目。
还有一些是江湖大帮派送来的贺礼,当中数一件白玉镂空雕饰最抢眼,雕工精湛,玉质上佳,就算麦麦对古物再无鉴赏能力,也能看出它的价值连城。
她不知道送这些宝物的人跟万俟狁是何关系,不过,不难窥出他们的示好心态。邻邦小国暂且不论,单就这些武林门派送来的贵重礼物就占了大半间屋子。不过,他能在短短五年内建立起来燕北国,能结下这些人倒也不足为奇。
该她知道的,她心里明镜的很,不该她过问的,她绝不会妄加干涉。现在,就像狁说过的一样,她只负责幸福就好。其它的,通通交给他。
麦麦的嫁衣全部都重新订制,从头到脚,穿的戴的,一件没落下。下午时,原天都国的天甲绣庄,派来了庄内第一神针楼姑娘过来给麦麦量身。包括亵衣在内,全部订制了三十六套新衣。天甲绣庄更是搁下了手上所有的生意,动用庄内最好的绣娘全力为麦麦赶制新衣。承诺大婚前一日,定会送来堡内。
楼姑娘前脚离开,燕北国本国的鞋行师傅后脚便跟进。向麦麦采了鞋样,又问了她喜欢的款式,准备回去后先做出四十八双,再来任她挑选。
再接下来,就是负责订做首饰的,帕子的,胭脂水粉的。总之,只要是麦麦使用的,全部都是独一无二的。
一整天下来,麦麦被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旁人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到了晚上,堡内一片喜气洋洋,阿商和娄宿算是卯足了劲,各自排练舞蹈,一定要在主子大婚当天露露脸。
万俟狁白天一直在军营那边,与翼他们商量军事。但堡里的情况,娄宿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人汇报一番。所以,这边的情况他也都十分清楚。
重新清醒后的他,要变得积极很多,不再似以前凡事漠不关心。由他现在对军营那边的重视程度来看,他对启萨朝就已是全力以赴。
临近晚膳时,他才同翼宿等人赶了回来。斗宿早已候在前厅,见他回来后,立即上前禀道,“主子,找到墨国师了。”
“他在哪里?”万俟狁清声问道。
“墨国师及柳郡主正在湘桂山止悔法师那里。”
“他……会来观礼吗?”
“墨国师让属下转告主子,上一代的恩怨,他已尽力,不再有遗憾。所以,也不希望主子为他做任何事。主子只需为自己而活便好。”
这是做为父亲弥补他父爱的方式,就算天都战败,他也从未将自己的仇恨附加到儿子的身上。
眸光低垂,“你下去休息吧。”
万俟狁很清楚,他不会来,是不想造成自己的负担。
缓步踱出前厅,直接奔麦麦的房间。房里并没有掌灯,却亮如白昼。麦麦正把一堆堆宝贝,全部倒进地上的箱子里,只留下两颗夜明珠照亮,然后盖上盖子,用脚费力的踢到一边,丝毫不见一点爱惜。看到推门进来的人,她倏然一笑,“狁,你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问候,像是等待了丈夫一天的小媳妇一样,听得万俟狁心里暖暖的。他走过去,看了眼地上的箱子,“不喜欢?”恐怕连皇宫里的宝物,都没有它们来得稀世珍贵。
“喜欢啊,”麦麦痛快的应道,世人有谁会不喜欢宝物呢。
麦麦打趣道,“可是不知道要用它们做什么,总不得每天对着它们流口水吧。”她这个人还是务实的很。
万俟狁拉着她,不在意的笑笑。这才是他的麦麦,不矫揉不造作。
“这些天可能会比较辛苦,明后两天陆续会有人赶到涿浪堡贺喜。”做为燕北国的国君,他大婚一事可是备受瞩目。而他更是一反常态的将这次婚事搞得天下皆知,世人轰动。
四哥对麦麦的情,他心中有数。在打败天都后不作喘息直接北上,他的心思更是愈加明显。正因为如此,他此次大婚就是要向他及世人宣誓,麦麦只能是他万俟狁的妻子。
“放心好了,我会招呼好的。”麦麦笑着应下,突然“啊”的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样东西。跑回来献宝似的举起来,“呶,这是我送你的!”
白皙的手掌里,放着一把小巧的手指般大小的刮胡刀,尾端吊着一颗用红线缠绕的星星。
“虽然不是花钱买来的,但我很喜欢。你看,这颗星星是我亲手做的呢!”麦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的女红很烂,不会绣那些漂亮的东西,只能用线包裹住,鱼目混珠了。”说起来有些好笑,想当初,这还是想送给乔装的万俟狁,也不知道这会他会不会吃起自己的醋。
拿起她手里的小刀仔细端详一番,“刀锋不利,手工很差。”
麦麦拧起秀眉,小脸气鼓鼓的,他还真是挑剔。
“人家都主动承认技艺差了,你还在伤口上撒盐。”虚应两声也好嘛。
没听到麦麦抱怨似的,他左右翻看,最后动作利落的直接收进怀里。看着她,淡雅一笑,“不过,我很喜欢。”早就知道她收着它,还以为她不会送他呢。害他白担心了一场。
看到他贴身收着,麦麦总算是露出满意的笑容。当瞧见他眼底的戏谑时,她嘤咛一声,用食指戳着他的胸膛,瞪了他一眼,“你学坏了。”
抓住她使坏的手,放到唇下一吻,见她登时羞红了脸,他的眉眼处满是耀眼的笑。
“咚咚咚,”门外传一声清咳,随即是压抑笑意的声音,“小姐,主子,该用晚膳了。”
“哦,知道了。”麦麦赶紧抽出手,表情认真的叮嘱道,“不要再给我挟菜喽,也不要盯着我吃饭,更不要把肉全堆到我面前。”由于都是跟众宿一起用膳,回回都被他们笑。
抚了下她的脸颊,唇边一侧掀起优雅的弧度,登时又让麦麦三魂没了七魄。他但笑不语,牵着她的手就走出房间。
麦麦心中有数,她的话算是白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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