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尝君府(2)
而他,甚至他门下所有的门客对他开始另眼相待,重新开始审视他,应该是那件事之后。几个月前,他与他旗下最为古怪,也是最为深居简出的门客冯驩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进行了一场比试。
想起那场比试,他心中对少年油然而生出一种钦佩和好感来。
事情的起因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日少年和冯驩在院中相遇,两人都是机智善辩之人,所以意见不和之后,便引起了一袭惊涛骇浪,最后两人约定好由他来主持大局,各位门客为证,来一场公平的斗争。
回忆起当日的情景,孟尝君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从容随机应变的人。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情景。
宴会开始之前,两个主角都姗姗来迟,孟尝君先找来了歌姬舞女在乐师的动听的乐声中翩翩起舞。
终于,少年踏着月华之光而来。本来破破烂烂的衣服此时已经变得好多了,一身月牙色长袍,脸上已经脏兮兮的,头发凌乱地飘着,还是记忆中那顶破烂得有些像乞丐的帽子,他似乎对自己奇怪的装扮浑然不觉。脸上表情淡淡,在众人奇怪的打量的目光中依然镇定如斯。这样的定力让孟尝君心中不由对他又欣赏了几分。要知道,在他这个年纪,在这样的诚里,被这么多异样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换作是他,他定然会坐立不安的,但是看少年,他的脸上波澜不惊。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变化,看来,他是真的对那些目光一点都不在意的。
他还没走到位置坐定,门客中有一个也喜戴帽,但是帽子都是由金丝缠边,甚至上面镶嵌着各种宝石,看上去俊美非凡的白墨不经意地问了句:“南公子,你脑袋上那是什么玩意,算是帽子吗?”
在座的众人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怀好意,当然他也听出了,但是他并不急于阻止,而是镇定地啜了一口酒,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想看看少年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没有漏掉,少年听到白墨拿他的帽子开玩笑的时候,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戾气,但是很快便隐去,如果不是他一直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的话,想必他也不会注意到。
只见少年不慌不忙地也拿起酒微微啜了一口,明明知道白墨嘲笑自己,倒也没有发怒,良久,淡笑道:“白公子,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可以冒昧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白墨不知他用意为何,当下爽快地答应:“可以。你说?”
少年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清冷道:“你能告诉我,你帽子下面的那个玩意是什么东西吗?算是脑袋吗?”
这个帽子是他那死去的母亲唯一做给他的东西,所以即使很破烂,他也未丢弃它……他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个开玩笑!
“扑哧……”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般堵回去的孟尝君当场刚刚喝尽的酒顿时一滴不剩地喷了出来,当下便使劲地咳嗽起来。席间也有人轻声地笑起来。
白墨脸红一阵白一阵又青一阵,简直成了一个天然的调色盘。
不光光是孟尝君,连作为此次比试的对手冯驩都目光深邃地望着这个仿佛远离这个宴会,独自畅饮的少年。看来,他确实不容小视。但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的种种,更让他们缄默无语,甚至是,不知言语。
比试设有两个环节,斗诗和斗才。这个才,是指辩才。其实大家一开始来参加的原因只是为了从中取乐一番,毕竟冯驩的才能在众位门客中是尤为突出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性情太过怪异,也不会整日蛰伏于暗无天日的院子里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简直是自找没趣嘛。
在众人眼里,这个小子是必败无疑的。
而他们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懊悔的样子。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此时南扶苏脸上的懊恼是因为自己竟然冲动之下答应了这样无聊的聚会。还参加什么斗诗斗才。真是无聊至极,所以脸色才开始难看起来。并不是众人眼里所想的,是因为担心比赛输了而担忧害怕……不知道这些来看戏的宾客会有什么反应。
孟尝君看了众人一眼,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顿时,宴会中安静了下来。
他含笑看了脸色都有些臭的两人一眼,道:“两位都准备好了吗?”
得到的回应是冯驩轻哼了一声,而少年则是沉默地点点头。
“那好,比试开始吧。两位谁先请。”
他的话刚落,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淡淡地笑了:“冯大叔是长辈,长辈自当先请。”
冯驩看着这个笑容淡淡的少年一眼,他今天的脸色也很臭,因为直到坐到这,直到这一刻,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一个小子杠上了,还在这让众人看戏。所以心中也有些恼火。
如果不是因为他听到少年最后说出的那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任何事是亘古不变的,这个乱世也没有任何国家可以屹立不倒。即使是齐国,也做不到。”他也不会这般气愤,昏了头提议什么比试了。
他即使赢了,在别人眼里也是以老欺小,也不光彩!
想到这,他有些忿忿,心里堵得慌。再看那个欠扁的小子,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好不悠哉乐哉!从宴会开始他就一直观察着他,看他在那埋头吃桌上的食物,像几百年没吃过一样,根本没有一点把比试放在心里的意思!可恶!
现在他竟然摆出一副让他先来的意思。真是……
少年坐在那,云淡风轻地挂着笑容,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变了又变的脸色。又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也是装作不知道的。
冯驩定了定神,突然朗声笑了笑,喝了一口酒,沉思了一会儿,笑道:“那么,我们就以此次宴会为题做分别做一首诗,让众位评价一下。”
少年望着他,如沐春风地笑了,然后点点头:“好。”
冯驩沉吟了一下,随即吟出:“
酒逢知己千杯少,壶中乾坤日月长。
诗句乱随青草落,酒肠俱逐酒庭宽。
主人酒尽君未醉。薄暮途遥归不归?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
孟尝君拍手赞道:“好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壶中乾坤日月长’!不愧是冯贤士。道出爱酒之人的心意,也道出了在座众人畅饮的理由啊。”
众人看向一旁安静的少年,只见少年的脸奇异般地红了红,似乎有些犹豫,还是难言之隐。众人心道:有自知之明了,还不算晚。
少年也喝了一口酒,因为酒太辣而呛到了,不停地咳嗽,有些狼狈起来。
孟尝君安抚道:“扶苏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如果不舒服,比试可以推移。”
很好的台阶,众人听得出这是孟尝君给他一个台阶下,让他不用输得太惨。
显然少年也听出来了其中的深意,因为要借用先人之诗在此卖弄的惭愧也被他清冷的目光隐了下去,只见他突然抬起头来,停止了咳嗽,目光冷淡地望了众人一眼,轻道:“多谢大人关心,扶苏没事。”
随即浅浅一笑,徐徐道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好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C一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听罢,众人开始沉默起来。最后一句,有心之人都听得出里面的深意来。所以,大家沉默起来。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反应。这些井底之蛙,只会狂妄自大,却不知,天下间有多少才子游客,有多少隐士高人,早在心中有那种统一天下的愿望,并为之而努力着,而这些人,只会沉溺在这样酒肉笙歌的生活中,自娱自乐,可悲。
孟尝君几乎是震惊地望着他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英雄气短,期望实现自己的宏伟的理想,完成鸿图大业的心情就这样被他以嘲讽的姿态摆到桌面上讲了。
小小年纪,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有这么深刻的思想!孟尝君不愿相信,可是忆起这段时间来这个少年的怪异和特立独行,又让他不得不信。
不光光是他,连冯驩都无比震惊的望着他,他真的低估了这个少年,看上去无危无害,没想到却!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让冯驩这一生都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