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天色突然变得阴沉,雨云越积越厚,像是要下雨了,丁萌赶紧从山上飞跑下来。
跳下最后一级山梯,天色更显黝黑,似被一圈塑料薄膜包捂,闷倦的空气在膨胀,惨烈和快意夹杂其中。
“闷了半天还这样子,害我里里外外都被汗水湿透。”丁萌掀下头上的松林帽,举着上下摇动朝面上扇风,呢喃抱怨。低头望了前胸一眼,不禁呻吟,“惨了,连前面都透湿了,被人见着不吹我口哨才怪!”左右望了几眼,别无他法,只得扯着前襟扇着风小跑步朝前面走去。
这是村后的一条水泥小路。两旁是野生的竹子,翠绿夹杂黄萎,自有一份天然。路宽一余丈,就着一座小山丘和一口池塘成S状。弯曲流畅不复杂,让人在迂回里一点一点的,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闲来无事时,她喜欢爬山后顺着这条小路步行回家。遇上梅雨天,天空带点灰色的蓝,头发衣服铺满水雾,凉凉的,雨水会悄悄钻进脖子,清醒得仿佛能看透所有人的心,很奇怪的感觉。
跨过最后一道梯级,汗水已被风干,丁萌渐渐放慢脚步。身后传来车鸣,她侧身靠边,扭头后顾,车子“吱”的一声自她身旁驶去,掀起一股湿气扑面而来!
她急急跳开,可惜闪避不及,硬被打了个照面湿。低头一看,奶白色的牛仔裤立即绽开一朵朵丑恶之花!
火气立时蹿升,周围也没什么人,不用管什么修养仪态了,丁萌指着车尾巴张嘴大骂:“横冲直撞地赶投胎啊?!小心一会撞到山脚砸晕你,翻到山沟里淹死你!”她一边骂着一边抹擦裤子,污迹却越擦越大,气得抬头又要叫骂,却见得那辆小车缓缓后退,似要找她算账的光景!
嘴巴立即闭上——莫非司机长了对顺风耳?倒回车子找她晦气?
心里微怯,她缩了缩肩头,佯装随意蹲下身子绑球鞋带子,呢喃地自说自话:“没事的没事的,虽然我是诅咒你撞车兼落水……但只是说说嘛,谁叫你在本姑娘的裤子上画画,不骂几句怎消心头之火……”
“吱”的一声,车子倒停在她身侧。
丁萌一惊,鞋带刚刚被扯开,来不及再打结了,拔腿就朝后山跑去!
跑了没几步,她突然停下来,自指着鼻尖,“咦,我没偷没抢的干吗要跑?!”怯意渐渐消退,歪头向后睨一眼,车子停在刚才她绑鞋带子的地方,司机没有下车。
车窗是墨色的玻璃,她看不见里面,却感觉里面的人在观察自己。
“不会莫名其妙地碰在方向盘上撞晕了自己吧,呵呵,会把我活活笑死的。”这一笑令她的胆子越发大了,干脆转身直瞪向车子,可惜仍然无法透视窗内风景。
突然,车子“轰”地启动,朝前驶来。丁萌吓了一跳,心虚虚的,还是觉得走为上招,迅速扭头朝旁边一条种满芒果树的小路走去。
其实并非害怕,自己原属本地出产,街坊邻里叔伯兄弟数完手指数脚趾也数不完,只需大呼一声必有援手。只是以前从未见过这辆小车在村内出入,断是外来人士,不知人家底细,贸然结怨,总是不妥。
跑了个弯儿,她侧耳细听,似乎没有了声音。吐吐舌头,伸手拍了一下路边低垂的芒果树。半黄的叶子飘下,一张挂在她头上,一张飘向身后。她笑了,扬手撩走落叶,施施然朝前走去。
芒果树的后面是一条小水沟,再过去是大片花皮甘蔗林。风过,叶子沙沙作响,生机在幽静里一览无遗。
沿途的树腿下有不少被风雨打落的小芒果,她捡拾几个放进口袋,拍了拍,鼓鼓的,觉得很快乐。半晌,又掏出来左右抛着玩。
突然,一条黄色的腊肠狗晃着脑袋从甘蔗林走出,微躬起身子自沟边“扑通”一下跃至树脚,抬头睨了丁萌一眼,摇了两下尾巴,翘着屁股越过她朝前走去。
她皱了皱眉头,这狗是邻居小强养的,成天见着,是一只出了名爱四处乱逛的家伙。扭头望望四周,见不远处有一个戴着眼镜,穿浅蓝衬衣休闲裤的高瘦男人朝这边走来,看着面目很陌生,大抵感觉她的注视,本来四顾的脸面立即朝这边望来。
不会是那车主吧?他要干什么?丁萌微微心虚,连忙朝前招手,“黄毛F毛!来!陪我一块回家去!”
黄毛回头瞅她一眼,翘着屁股继续前行。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我口袋里有牛肉干啊——”
人家,不,狗家很有骨气,头也没回一个。
回头看看尾随的男人,他仍然张望过来,好像因为她回望有点不自在,抬手托了托眼镜框,似是要说话的样子。
难道想问路?她皱了皱眉头,打心里就不想和他接触,随即扭头朝前走去,嘴里哼哼着:“村子多大啊!有主心骨大路不走偏要走村后的竹林小路,溅污我的裤子不说,还吓我一大跳,想问路?呸,我管你!最好迷路迷到后山里去,碰上条蛇咬你一口!”
说着说着,眨眼不见了黄毛,猜它跳过水沟进甘蔗林里了,她便在树下叫:“黄毛,黄毛出来,给牛肉干你吃!”
因为分了精神,竟又忘记身后还有人,一边叫着一边弯身钻进树下,双手撑着膝盖起劲叫狗,屁股随着她的叫声和动作摇啊摆啊,很有节奏的样子。
那男人越走越近,却只见到一个圆圆的小屁股在树干边摇来晃去,只得顿住双脚,嘴巴张了半天,大抵觉得询问一个屁股似乎极为不雅,便再走近一点,等待人家身躯各部分归回原位。
丁萌摇了好一阵子屁股都不见黄毛的影儿,口袋确实也没有牛肉干,只得喃喃低骂:“晓得弃暗投明了,也不想想去年冬天,小强妈说你成天逛街,没半点狗样,要杀了你用花椒八角炖煮呢,是小强和我力保你的小命,现在不感恩图报,还眼瞅瞅的,救错你了——”话间,眼尾处感觉有个阴影半盖着自己,扭头一看,竟是那高瘦男人,不由吓了一跳,挺起身跳开一丈远,“你是谁?走这么近想干什么?!”
“我——”
“大白天的,鬼鬼祟祟干吗?我叫的哦!”她瞪着他,脚步又挪远了些许,嘴巴炮轰似的说下去,“我们村子虽小,却能一呼百应!谁要在这里作奸犯科,定是笑着来哭着走、高着来矮着溜、竖着进横着出……”
男人哭笑不得,根本插不上话,等她喘气的当口,才很有礼貌地说:“这位小姐,我只是想问路而已。”
丁萌一捂嘴巴,同时打量他。此人外表斯文,微笑真诚,不禁有点罪恶感,若他能说得出人名地名,倒是情有可原,便瞅着他主动问:“你究竟要去哪儿?”
男人保持礼貌的微笑,“我要到村尾刘海先生新建的别墅去,请问该怎么走?”
“原来找刘伯……”她脸色缓和下来,“你走路去?”
“我有车。”男人扭身指指后面,“就停在拐弯处的竹林旁。”
她眨眨眼睛,“蓝色的?”
“是的。”男人望着她,眼里有一抹笑意掠过。
丁萌察觉,小脸微红,突然想快点甩掉他,便指着前面大声说:“从这路一直走下去,会见到三间白色别墅排成一列建在山坡下。不过这条路是小路,如果你要驾车,就得从原路出去至牌坊口转右绕行!介绍完毕,我走啦!”她甩了甩马尾辫,大步朝前走去。
“请问还有多远的路程呢……”男人在后面叫。
她装作听不见,一边走路一边捂住半个嘴巴向着甘蔗林“黄毛黄毛”地叫。
男人眼见她又摇起小屁股,也不做声,微笑着慢慢朝前走去。
两人不远不近朝前走着。
丁萌一边捡着树下的小芒果一边叫狗。男人环顾周围的同时,不时望向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那条狗叫黄毛?”他在后面问。
她回头睨他一眼,“难道你听到我叫它黑毛?”
男人微愕,再笑。
丁萌本想不理他,却忍不住,“有什么好笑的!它通身黄色的毛,最形象化的名字就叫黄毛!”
“是你的狗?”
“不是,我才不养这吃里扒外的家伙。”她把一个被指甲掐破的小芒果抛在地上,一路踢着朝前走。
银色眼镜框后的细长眼睛笑意加深,眼神因为她的直率显露出一份并不自知的兴趣,“怪不得它不听你的话。”
丁萌拉长了脸,正要回话,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干脆朝那边大叫:“死黄毛快回来,不然我叫小强今晚用花椒八角伺候你!”
那边当场没了声音。
她有点没面子,“衰狗,一会定叫小强处理了你!卖到夜店当狗肉小炒去!”
男人几步上前,与她并排而行,“希望那位小强先生会听你的话。”
“我说的他一定会听,问题在于我说还是不说!”
“那我要为黄毛即将到来的可怜命运默哀了。”
丁萌看他一眼,觉得这男人说话平和得体,反倒是自己显得心浮气躁,便解释说:“这狗生产了没多少天,却四处逛荡,不怎么理会家里的小狗——”话间,扭头重新打量了他几眼,“你是市区来的?刘伯伯的亲戚?”
“不,我向刘先生购置了一幢别墅,我们即将成为同乡。”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我叫程昊,很高兴认识你,还有黄毛。”“哦——”她望了望他,再望望自己握满小芒果的手,呵呵地笑,“没手了。”
程昊笑了,阳光穿过枝叶照射在他的脸上,令饱含笑意的眼睛明朗而纯粹,气度越显温厚安闲,虽然与她心中认定斯文型帅哥必性格高傲行为雅痞、运动型帅哥必声线雄壮麦色肌肤的定义有所出入,却也颇为顺眼……
“没关系,谢谢。”
“呃,不、不用……”丁萌回神,吐吐舌头笑了。弯腰捡起树枝在芒果树脚挖了个小坑,把袋里的果子全倒了进去,拨平周边的泥土,抬起大脚板在上面“砰砰”踩了几下,然后拍着手说,“我真要走啦,你只要沿着这路再走十分钟,就能看到刘伯伯……不,你的别墅了!未来同乡,就此拜拜。”话毕马尾辫向后一抛,斜奔到路的对面去。
程昊扬手叫:“哎,请等等——这儿并无岔路,你也得继续前行吧——”
“错了,只要你愿意,路是可以踩出来的。”她自芒果树下钻出,“扑通”一声跳过水沟,沿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去了。
程昊张了张嘴欲再问她的名字,略一犹豫间,前方只留下一抹小跑姿态的苗条身影。他牵嘴微笑,扭头慢慢朝前面走去。脑海里,依然恍惚着那条摇来摇去的马尾辫,直至到达别墅,又接听了一个电话,才慢慢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