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儿红
洛伊在木屋中住了五天，第六天清早，被悄悄送回土司府，水青怕她的身份暴露，特意吩咐驾车的车夫在后门处停下，扶洛伊下车时，不住地观察洛伊的脸色，生怕她多心。
苏焰先行一步，将洛伊房间中能找得到的尖锐物品尽数收了起来。
搬走了最后一个青瓷花瓶后，苏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身，却发现洛伊扶着门框站在一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苏焰不知洛伊看没看见自己方才遣人搬花瓶的事，有些尴尬地笑笑，道：“你回来了？那我便不打扰你了。”
他说着，迅速指挥着站在门口的一排丫鬟离开了洛伊的住处。
洛伊小产，水青已经吩咐了府中的人，要让少夫人安心静养，不许去洛伊的住处探望。
这本是好心，也是怕洛伊的身份暴露，奈何府中下人嘴碎，谣言传了十几种，水青狠狠罚了几个丫鬟小厮，才让这府中的下人彻底闭上了嘴。
洛伊倒不是个多心的人，她本就不愿见人，马车停在后门，正合了她的意，她独自一人住在西厢房中，只有苏焰每日都来看她，帮她调理身体，虽说清静，但也容易瞎想。
洛伊不愿让苏焰担心，什么话也不与他说，至于苏焰，他生怕自己万一说错了什么话，惹得洛伊难过，每次来也都是沉默。
窗外的蝉鸣让人烦躁得很，她吩咐安侬去将树上的蝉都粘下来，自己抱着被子，窝在床上，闭着眼，半天都睡不着。
那日在黑暗中传来的婴儿啼哭在洛伊耳边久久不散，她心中难过，可又睡不着，忽然想起自己两个月前在院中的香樟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
她想起自己从前沾酒就醉的体质，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树下。
香樟树下的土地被水无心填的异常平坦坚实，洛伊在周围找了半天，自己的住处竟连个小铲子都没有，院子里十分安静，安侬也不知去了何处。
洛伊无奈，只好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捅了半天，只捅出一个浅坑。
她索性弃了树枝，直接用手在地上挖起来。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感，她反倒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这些天来堵在胸口的一阵闷气也散了不少。
挖了一阵，酒坛的泥封渐渐露了出来，洛伊的身上沾满了土，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却蹭了一条黑。
她也不甚在意，抱着好不容易挖出的酒坛回了房间。
她在桌边坐下，拍开泥封，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色清冽，香气愈发浓郁。洛伊浅酌一口，只觉嗓子里火烧火燎，一股辛辣的感觉直冲鼻腔，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这坛酒埋的时间虽不长，味道倒还醇厚，洛伊不禁有些上瘾，不知不觉，碗中的酒尽数入了她腹中，洛伊却没有半点醉意。
洛伊愣了一下，这碗其实不算小，她虽知道自己如今换了一副身子，肯定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沾酒就睡，但也不至于喝了这么多还没有半点感觉，反而愈发精神了。
辛辣的味道仍留在她口腔中没有散尽，洛伊只盼着这酒能让她好好睡一觉，偏不信这个邪，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喝的比上次快了些。
然而两碗酒下肚，她仍是灵台一片清明。
房中除了她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洛伊不知不觉喝光了一整坛酒。她将酒坛丢在一边，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柜子边，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块红布，坐在床上做起了女红。
苏焰走近洛伊的房间时，只闻到一股酒气，心中暗道不好，走到门口的香樟树下，却见树下被人挖了一个坑，那坛女儿红，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手垂在袖子里紧握成拳，“砰”地一声推开洛伊的房门，却见她安稳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块红布，不知在缝什么。
苏焰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竟忘了把洛伊房中的针拿走，目光一转，正看见沾着泥土的酒坛倒在地上，桌上摆着一个碗。
“洛洛，你将这坛酒喝了？！”苏焰心下着急，语气也不免有些急促，带着微微的责怪。
若是平时的洛伊，定会与苏焰道歉，说自己不该喝这坛酒，可床上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意外地平和，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道：“这坛酒放着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尽早喝了。”她看了眼苏焰脸上的神情，终于露出点点歉意。
苏焰刚松了口气，却听洛伊道：“是我喝得太急，忘了给你留。不过这酒酿的还不够火候，待下次我再重新酿一坛给你。”
苏焰苦笑不得地看着洛伊，这酒完全就是她从自家酒窖里抬出来的，酒窖中的酒，年头最短的，也酿了尽十年，就这样被她喝了，她竟还嫌酒不够醇？
不过洛伊这两日安静得很，不哭不闹，也没有再闹着要削发为尼，可就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安静，也让苏焰觉得不安。
他走到床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问：“你在做什么？”
洛伊扬了扬手中的红布，笑道：“闲得无聊，就随便缝了些东西。”
红布上已经秀好的那朵桃花十分精致，全然不像是出自洛伊之手，苏焰吃了一惊，但再一细看，心中却是“咯噔”一声，洛伊手中正缝的，赫然是个精致的肚兜。
她顺着苏焰的目光看过去，愣怔了片刻，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面上露出一抹惋惜的神情，叹道：“缝了这半天，竟是个没用的物事。”
苏焰听她的语气不对，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洛伊将针插回线团上，微一发力，撕碎了那块红布，随手丢在地上。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眼看着红布落地，眼中透出笑意，抬头对苏焰道：“师兄来做什么？”
苏焰微微张着嘴，不知洛伊那里来的力气，却也不如第一次看到她撕破自己衣袖时那般惊讶，听到她说话，才回过神来，有些后怕得试了试她的额头，道：“洛洛，你没事吧？”
洛伊竟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道:“我有什么事？你是不是来帮我瞧病的？”
苏焰眉头紧锁：“你当真没事？”
洛伊下床，走到桌边坐下，一把拉过苏焰放在身后的药箱，笑道：“不必藏了，我都瞧见了，你若是向来给我瞧病，就快些，我还有几样东西没有绣完，只是可惜了方才绣好的那朵桃花。”
她叹息一声，径自从苏焰的药箱中取出脉枕，将手腕搭在上面，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洛伊盯着苏焰的袖口，突然说道：“师兄，上次你是不是还有件衣裳的袖子破了没有缝？我也一并帮你缝了吧？”
苏焰看洛伊这副样子，心中担忧，但又见她笑得开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将手指放在洛伊的手腕上，替她诊脉。
上次那件衣裳，他已经找了个丫鬟帮他缝好了，因为实在不敢信任洛洛的女红，但他又不好跟洛伊说，只含糊了几句，告诉她不必费神。
洛伊体内的寒气像是去了一些，苏焰微微有些诧异，自己这两日的方子还算平缓，见效怎能如此之快？
他的目光在酒坛上停顿了片刻，收回了手。
他原本还以为洛伊不能喝酒，今日歪打正着，这一坛酒，倒是去了不少她体内的寒气。
他看洛伊面色红润，也没什么异常，松了口气，走到门边，道：“我走了，你好生歇着吧！”
洛伊点点头，看了苏焰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唤道：“师兄。”
苏焰在门边停下脚步：“怎么了？”
洛伊笑了笑，道：“一个月后，唐府的四公子要成亲，你答应带我去看的。我还没见过迎亲的队伍呢！”
苏焰看着的神情，心脏微微抽了一下，甚是心疼，却不好驳了她的意，反正自己正巧是要将她送回唐府的，便顺着她的话答道：“我是答应过你，但你现在的身子还没好全……”
洛伊微微撅起嘴，道：“师兄，你说话怎么能不算数？”
苏焰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沉默了半晌，道：“我知道了，我会带你去。”
洛伊点点头，脸上笑意渐深，道：“既然如此，明日就走吧？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苏焰应了洛伊的要求，帮她带上门。
出了房间，没走几步，却见母亲站在不远处，似乎想过来，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紧张。
苏焰知道母亲是担心洛洛，但又不敢进去，便道：“洛洛她没什么大事，不必担心。”他说完，停顿了片刻，道：“明早我带她回京。”
“回京？”
“唐瑾一个月后要成亲，她说要去看。”
第二日清早，苏焰备好了马车，扶着洛伊坐了上去，车轮在地上发出一阵“嘎吱”的轻响，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洛伊抱着一只靠枕坐在车里，闭着眼，呼吸均匀而悠长，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的衣袖里滑出一方月白色手帕，手帕的一角还绣着唐瑾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