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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纵死犹闻侠骨香(1)

    第二日的清晨,玖昭的皇城上空乌云疏密,灰蒙之中酝了一场瓢泼大雨,飞檐斗拱,兽像铜鹤均是湿气迷离、雾气袅袅,沙沙的雨帘从琉璃瓦间穿梭而过,菱花格子窗被鼓鼓地风吹开,洁白的帷幔在青石砖上恍若舞裙般摇曳摆动,晨风扑向卧榻上明媚的睡颜。

    乍闻寒气,睡梦中的秦羽蹊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翻了一个身便醒了,昨夜旧事入梦,她梦见自己躺在春雾殿的睡榻上,门外是长泾为了迎夙恒灵柩回卫清,而挂了满处的白幔,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大殿中,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恐惧,反正,她胸闷地喘不过气,而这一次,在无助和恐惧中,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竟是昭衍的面容,自从她回到长安,昭衍最常见的那个表情,就是忧虑的、小心翼翼的……在梦中,她无时无刻不期待着昭衍的出现,她想拉着昭衍的袖子,求他,快带自己离开卫清……而自从夙恒与她在梦中诀别后,夙恒便再也未曾出现在梦中,秦羽蹊有时竟觉得那梦、那遗留的夙恒的魂魄,都是真,夙恒在另一个世界,拼尽全力送她几句话,是为了她能够忘记自己,重新开始。

    而她对不住夙恒的期待,四年的深爱,仿佛刻进骨血之中,她不是心大的人,无法轻易忘怀,才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举步维艰,这次以陪伴淇璋的名义进入长安,她没有抱着长久的心思,处理完宫中的一切琐事,见过所有的旧人,秦羽蹊觉得压在肩膀上的担子轻了几分,而不能完全放下担子的原因,还是因为对昭衍的愧疚与爱无法割舍。

    锦被中进了寒气,双脚冰冷,秦羽蹊再一次深深地注视着淇璋,她的女儿,她在这人世间与夙恒唯一的一点联系。

    “璋儿,小白兔没有找到娘亲,她一定会觉得遗憾吗?”

    “她有家就够了吧。”

    秦羽蹊喃喃道。

    椒风堂中的暖意被一丝一毫地抽走,秦羽蹊披衣下榻,将窗子紧紧关上,她将双手和在一起,搓出热度,放在冰凉的面颊上,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听见屋中的响动,门外候着的云草轻轻地叩门问道:“王妃起了?”

    “起了,进来吧。”

    “是。”

    云草今日在宫装外加了一件毛坎儿,一条油亮的麻花辫子垂在腰间,随着她的脚步来回摆动,她发尾处系了一根莹黄色段线,与那浅葱色的宫装凑在一处,仿佛花园中盛放的连翘花。

    “外面下了大雨,陛下早起上朝时,命奴婢探探王妃的意思,看是雨停了再出去,还是明日……”

    “一会就出发。”

    “啊?是……”

    云草从柜中拿出水貂的披风,藕荷色的一套裙裾,“今儿天寒,王妃多穿点,”

    云草惯爱抱怨,嘟囔了一句:“明明都初春了的,不知道的,以为宫里与外边是两个世界呢。”

    秦羽蹊走到榻前,在淇璋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淇璋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梦中还念叨着“母妃,抱抱”。

    秦羽蹊弯唇一笑,云草歪了头看着,也跟着笑了:“殿下最爱缠着王妃了!”

    秦羽蹊却道:“谁说的,她跟昭衍才是至亲的。”

    仿佛如此就能说服自己离开一样。

    她将衣物穿好,收整完毕,却站在桌前迟迟不往外面走,昭衍写给她的信有薄薄的一叠,她用麻绳系住,放进贝嵌漆盒中,不能带走了,就让关于昭衍的所有,都被这座宫殿安生收藏吧。

    “王妃,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云草,”秦羽蹊合上漆盒,抬眸看着云草疑惑的脸,坚定地说道:“把长泾准备的药,拿给我。”

    有那么一瞬,秦羽蹊迎着灰蒙的天,看着云草的面容一寸一寸变得冰冷僵硬,她的眸中晕染着一抹,秦羽蹊看不懂的神色,似是早就料到,却不忍相信,又像是对她满腹的绝望。

    “王妃……不是去宁亲王府吗?”

    秦羽蹊的手从冰凉的桌子上滑下,绵柔的裙裾,擦在手掌间,仿佛心都被人撩拨开,波荡起伏,难以平复。

    “云草……”

    云草的眼眸湿了一圈,她死死地咬紧唇瓣,不回答,也不动作,仿佛在等她最终的肯定。

    “要是这场梦有一个期限,那么现在,就是我该清醒的时候了。”

    “王妃……陛下您不要了,后位您也不要了,那么……小殿下呢?”

    秦羽蹊唇边是似有若无的苦笑:“我这个母妃,无法带给淇璋她想要的。”

    “王妃……”

    “云草,长泾说的,只要我需要,你会安排好一切。”

    云草忆起与长泾的约定,痛苦的神色从眉梢蔓延到周身,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好……好……”

    她昨晚翻来覆去,最终咬牙做了这个决定,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让她从昭衍、淇璋的生命中消失的一干二净了,永寂的夜仿佛永远走不到东方初白,她的心忐忑又不安,即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又希望时间就此停驻,她还没有抱够可爱的女儿,还没有与昭衍正式地道别,就像淇璋舍不得她的怀抱一样,她舍不得昭衍的爱与温暖,那是她一生再也无法企及到第二份的,真挚情感。

    与舒科齐的会面就是一场无烟地战斗,刀尖舔血,她是薄壳的鸡蛋,所拥有的东西都是把柄,但她明白对于敌人最大地反抗便是用性命相抵,尤其在敌人还期待着东山再起的时候,她不管舒科齐这颗石头有多硬,只要可以彻底摧毁他,付出生命又何妨?何况……长泾的药,并非让她真正地步如死亡,只是犹如死状罢了。

    莲裳阁坐落在长安城的郊外,一处河畔,丛丛芦苇旁,白与黑的天鹅浮游在河水中,相互啄羽嬉戏,放喉高歌,一派热闹闲适的景象。瓢泼的大雨从长安城渐渐变弱,莲裳阁上的乌云清清淡淡,淅淅沥沥的小毛毛雨,打在脸上,痒痒的。这一处僻静的阁楼,仍能看出当年繁华的风貌,只是现下看来,四处是斑驳的痕迹,仿佛主人已经很久未至。

    舒科齐发现了莲裳阁的秘密,也就知晓了关于妤儿的一切,当年俞清死的不明不白,妤儿带着满腹的仇恨,一点一点接触舒科齐,并收集了大量的证据,夙恒对莲裳阁的情报格外看重,他人在卫清,也时常会与妤儿联络,用以掌握长安的消息,这些,秦羽蹊不知道昭衍是否有发现,但舒科齐若想扳回一局,保住小命,他大可以利用莲裳阁与夙恒的联系,颠倒是非黑白,想到夙恒以命换来的功业极可能付之东流,最甚还会被诬陷,秦羽蹊就浑身发冷。

    秦羽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谈不拢,她就立时喝药死在舒科齐面前,再将自己的死推给舒科齐,昭衍一定不会放过他……到时候,没有证据,他也得死。

    “王妃,这是……王爷建的?”

    “是,只不过,我一次也未来过。”

    小楼摇曳在风雨中,仿佛手一触就会粉碎飘散,云草撑起一把伞,秦羽蹊却仍湿了裙摆,她回头望向云草,叮嘱道:“别担心,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云草幽忧地望着秦羽蹊,点点头。

    舒科齐的人守在门内,锦衣玉服,俨然一派主人的作风,“大人久候王妃了。”

    秦羽蹊望向莲裳阁大敞的大门,里面浓雾一片看不清楚。

    莲裳阁中燃着熏香,内里布置优雅舒适,可见主人用了十足的心思,秦羽蹊隐隐地担忧起来妤儿的安危,她是个弱女子,没有见过大风浪,若是恨极了舒科齐,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

    秦羽蹊摇了摇头,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大人在二楼。”

    秦羽蹊仰首看去,二楼更加昏暗,云草拉了拉她的袖子:“王妃……”

    她将手放在云草的手背上:“没事的。”

    舒科齐端坐在雅间一边,单门口站了两个侍婢,他坐在窗前,孤苦的样子倒像是一个有着凄凉晚景的老人,秦羽蹊轻轻咳了一声:“没料到竟是在此地与大人相见。”

    舒科齐起身,抱拳福身:“老臣见过王妃,若有礼仪不周之处……”

    “礼仪不周……大人传信的方式确实不上台面,大人若诚心实意邀请本宫,不妨先通知陛下,陛下决定了,本宫再来也不迟。”

    舒科齐轻笑两声,转过身来,将桌上一盏茶杯端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只怕今日老臣要说的话,不便传达到陛下耳朵里。”

    有了舒科齐这句话,秦羽蹊愈发肯定自己之前的猜测。

    “哦?那大人是有备而来的?”

    秦羽蹊轻笑一声,两侧婢女将椅子拉开,秦羽蹊一甩袖子坐上去,丝毫不客气。

    舒科齐不理她的话中有话,而是一边撇着茶盏中的茶末子,一边慢慢转过身看向窗外,幽幽叹道:“老臣在莲裳阁备下好酒好菜,香茗点心,恭候王妃大驾,闲聊几句罢了,应该也谈不上居心叵测,王妃不必对老臣忌惮害怕,想当年,绿阴犹在,我与你父亲, 曾是同僚旧友……”

    同僚?滑天下之大稽,只怕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抱了别的心思才接近她的父亲吧?

    “既如此,也没见本宫府家抄家之前,大人看在过往的情谊上前来相助,况本宫父亲古板规矩,最重视血脉传统,嫌少与异族人相交,何时来的大人做同僚旧友?”

    朵甘族是异族、外族,先帝未曾真正看清他的野心,才酿成今日大祸,汉人最重视血统,她的父亲怎会与舒科齐做旧友?

    舒科齐并不恼怒秦羽蹊的轻蔑,他抿了一口茶,从她的话中忆起过往,嘴角嘲讽地弯起来:“你父亲……他自诩清高,尊己卑人,我多次劝说他与我在朝廷共创大业,可惜他丝毫不领情,甚至要告发到先帝面前…此等无情无义,不识抬举之人,最终自食苦果,不是罪有应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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