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骨家
七月七,不无意外地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朦胧细雨。长安巷在雨声窸窸窣窣低落中显得更为幽深曲折,各家门廊的软纱灯笼在微风中浅浅摇曳,静谧空寂。
却有个穿着真红暗纹罗衫,配着大红纱裙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狭长巷子的深处,三寸金莲大约缠得极好,使她迈出的步子细碎又玲珑摇曳。鸦青鬓发如云,一柄绘了点点红梅的油纸伞边缘晶莹雨珠儿串成珠帘依次滚落,衬得背影迷蒙,分明是油墨重彩的一抹红,却无端地与这幽深的古巷分外和谐。
轻浅的步子伴着雨滴一同落在长安巷的青石板路上,生生落落,扣人心弦。
杨七夕正巴巴坐在一侧茵席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九姬手中刚刚取出的那一小坛尚未启封的酒。粗陶小坛,绘了朴拙又分外艳丽的一朵木棉花。
九姬曾说,今天会有一位客人来带走一坛酒,故而他一大早就赶了来,嘿嘿道:“今日是我生辰,不如也给我尝一尝聊作生辰薄礼?”
九姬无视他,杨七夕便只当她默认了,乐颠颠就跟了九姬去后院。
七月份的院子里正是姹紫嫣红,在这朦胧的雨滴中丝毫不显颓势,反而被衬得更加风情。九姬便与杨七夕道:“今日要来的那位客人,曾经是你的师妹。”
杨七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是我的前世……琤玙公子的师妹么?”
“不错。”
看来又是一个与他还有几分关系的故事啊,杨七夕感叹中,不晓得这又是一个怎样缠绵凄婉的故事。九姬却已经进到了那方隐秘的酒窖里,再出来时,手中便捧着了这坛还未破封便已令他垂涎三尺的酒。
经年沉淀出的馥郁浓得仿若粘稠,在小小的店子里一缕一缕被稀释在空气中,于是连乌木柜台与一排排的货架,甚至木质地板都裹上了这一份清冽的酒香。
杨七夕垂涎,余光里却突然闯进一抹嫣红,下意识地转过身,却看到个姑娘白净的侧脸。
她仔细地收起绘了红梅的油纸伞,这才迈着细碎的步子跨进门来,红唇微启,如珠玉清脆的声音柔柔地传来:“请问这里……是酒姬吗?”
杨七夕愣了半晌,却突然冒出一句及其不和谐的:“外面不是有牌匾……?”
那女子便柔柔一笑:“这位公子,奴家……不太识字的,见谅。”
孟九姬青绫下的双眸瞥了顿觉不好意思的杨七夕一眼,纤膘唇便微微抿起:“你来了。”
女子一见九姬乌发如瀑,青衫缥缈,青绫覆盖了双眸,只余个尖削的下巴和一抹唇线微勾,与自己屡屡在梦中所见无二,便知是找对了地方。
“孟姑娘。”她浅浅笑着,走上前来。
杨七夕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
与一身光华逼人的红衣相衬的是她有些狭长的双眼,不是江南女子惯常的玲珑杏子眼,却明亮若星子,生生压下了红衣的气势,令人马上注意到她纤长的眉与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和白净的双颊。
是个美得独特又不落俗套的姑娘。
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瞧,杨七夕顿觉失礼,忙哈哈地搔头转移了视线。却被一瞬间浓烈的酒香吸引,见九姬不知何时已经在小几上摆出了个玲珑剔透的大肚小酒瓶,与三盏已经斟满了的细陶杯盏一样,都绘了朵灼灼的木棉花。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女子盯着眼前的小盏,突然喃喃道,“梦里有刀光剑影,凛冽厮杀,那个刀口舔血的女子长着一张与我无二的脸,可她却总是一身黑衣隐在暗处,仿佛蛰伏的兽一般。这个梦我做了好多年,却一直不得其解……我分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去做一个……杀手呢?!”
杨七夕静下来,与九姬一起专注地听着女子娓娓的诉说。
“然后便是最近,我的梦突然变作了空白,只有个声音在指引我,到酒姬去,孟姑娘会给你答案。”她抬起明亮若星的双眼,“孟姑娘,然后我便梦到了你。”
九姬的双眸覆在青绫下,看不到她的眼神,只有清冷如一的声音响起:“前世羁绊,今生才会不断梦见。这坛酒便是为你而制的,尝尝罢。”
“这里面,会有什么玄机么……”
“一尝,便知。”
淡红如花雕一般的液体流转在杯中,透着点点的光晕,浓郁的酒香缠绕着袅袅婷婷,女子深吸了口气,便伸出纤白的手执起,一饮而尽。
这杯软弱无害的酒,入口竟然是如此的辛辣,仿佛熔铸了谁一生中最凛冽的情感,带着刀斫般的刺激,滑过喉管后升腾起的醉意却又是戛然相反的缠绵哀婉,这样的刚柔并济,却在脑海逐渐唤起一张美到骨子里的脸。
有熟悉的音律跳跃,慷慨肃杀中蕴含侠骨柔情,乐符泠泠婉婉,悲悲戚戚,带了纷扰沙场的烽烟,带了欲语还休的眷恋,古朴悠扬,如婉转画卷缓缓铺陈在酒姬一方不大的空间。
那是《兰陵王入阵曲》。
时空自缠绵醉意中旋转,朦朦胧胧中,重归北齐建朝元年——高洋禅魏称帝,国号齐,改元天保,史称北齐。
琉璃不动不说话的时候,模样便像街坊里卖的陶娃娃一样精致可爱。即便是骨家素来的黑色短褐穿在她身上也不像别人那样糙,却显得她更加英姿飒爽。
只可惜骨家已经凋敝许久了。
听师兄琤玙说,骨家曾经也是辉煌过的,江湖上有名的武学世家,冠绝天下的暗器门与防不胜防的毒术,难得的是骨家先辈虽醉心暗器与毒术,行事却光明磊落,深得江湖中人赞誉,想当年甚至还差点便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然而再辉煌的过去,如今也只是个传说。
反观现在,偌大又倾颓的骨家后山演武场,孤零零的总是立着她与师兄二人而已。
对,还有琉璃与琤玙的师父,她的父亲骨十一。
从三岁时便开始的昼夜练习,长到七岁,暗器在骨琉璃手中早已得心应手,宛如身体的延伸,随心所欲,挥之即来招之既去,她的毒术也日渐雏形,甚至不输于年长三岁的琤玙。
可是琉璃不开心。
“师兄师兄。”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琤玙立马一激灵,这丫头又想撒娇来哄他去做傻事当冤大头了!
“何事?”琤玙斜睨一眼比自己矮半头的琉璃,戒备道:“今日是每月照例的茹素日,厨房没有烧鸡。”
“不是烧鸡啊,”琉璃眨眨灿若星子的眼眸,“你去跟师父说……”
“师父不会同意我们去坊市买小玩意的,我的钱也早用完了!”琤玙继续戒备。
“不是啊,你去跟师父说今日能不能早些下了练习课,我们去后山重新排练排练上次那支没做好的曲子,如何?”
不错,琉璃是天生的武家继承者,自她手握暗器的那刻起,便注定了此生不会过普通女子的生活。
却抵挡不住她一颗向往女子红粉衣饰与歌舞升平的女儿心。
琤玙闻言,眼眸中便闪过一丝妥协:“好,那我去跟师父说。”
琉璃终于雀跃。
骨十一正在房内看着不知什么书,却一早便敏锐地察觉到门外探头探脑的琤玙。
“何事?”骨十一皱眉,“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见被师父发现,琤玙便乖乖地从门外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才道:“弟子与师妹已经做完功课了,还多打了一套拳法,是否可以散课了?”
骨十一一听便猜得是女儿教唆琤玙来问的,只是瞄过眼前小小少年郎挺拔如松又眼含期盼的模样,倒也说不得什么,只挥挥手:“去罢。”
得了允准,琤玙欢喜地一拱手,便抬脚要出门去。
却被骨十一再次叫住:“琤玙。”
“师父还有事?”琤玙疑惑地转过身来。
“你与你师妹……一定要严于自律,勤奋好学,记住了吗?”骨十一犹豫几分,去只淡淡提醒。
“弟子自然晓得,师父不必挂心。”琤玙忙道。
看着琤玙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骨十一的眉宇却下意识地紧紧皱起,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子中藏着深深的忧虑。
北齐已建,旧日的残棋尽数涤荡,这天地已然又是一片全新的格局。
唯一不变的,却是骨家世世代代要守的那份承诺与契约,世世代代都要生存其间的那片无尽的黑暗。
这命运,只怕很快便要沦落到琤玙与琉璃稚嫩的肩膀上了罢。
在那之前,他骨十一一定要倾尽毕生所学,不为什么劳什子的家族秘学的传承,只为在日后刀口舔血的亡命生涯中,他们能多一分立命之本。
后山种了半个山头的木棉,此时花朵尽开,艳丽的大红宛如上好的绸缎覆盖了这一片天地,满眼的红,既有婉约柔丽,又兼了威严气势,实在是美不胜收。
琉璃觉得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身后抱着古琴的琤玙见琉璃像只快活的小鸟般飞进木棉花林,全然不似平日习武时面无表情的样子,眼中便也敛着几分笑意。
“师兄,你来弹琴,我把我昨夜恰巧梦到的几个舞步跳给你看好不好?”琉璃一双狭长明亮的眼中此时满是笑意。
“好。”琤玙便寻了个地方做好,伸手调试怀中古琴,琉璃便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琤玙手上不停,嘴里还能跟她闲话:“琉璃,我想着,师父可能很快就要送我们离开骨家了,你猜呢?”
琉璃闻言,面上笑意却突然凝固了:“送我们离开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