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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孝瓘

    每一代骨家的子孙都要经历师父的考验,通过者便会被送出骨家,据悉是担任一些秘密的机务,只是这些人多半也会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也没有谁能归来。

    一旦这样离开骨家,连家谱上的名字都会被勾去,除却他人日渐模糊的记忆,便仿佛从来没有存在于世一般毫无痕迹。流传在小辈耳中,便成了个灰暗的诅咒。

    骨琉璃听得了琤玙的问话,唇边的笑意便一瞬呆住,进而整张脸便再次恢复了陶娃娃样的冰冷精致。

    她从不想被送出去,承受那所谓的命运。

    自小在后山木棉花林中长大,纵然骨家已经倾颓,可她却依旧不向往什么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师父吗,有师兄吗,有曲折幽深回廊吗,有开了整座山头的灼灼木棉吗。

    有什么好。

    见琉璃面色突冷,琤玙才意识到自个提起了琉璃一直忌讳的事情,忙补救道:“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还要听我弹琴?我都调试好琴音了。”说着,他随手一拨弄琴弦,泠泠琴音乍响,浑厚悠扬,震得一树的艳红木棉微微荡漾。

    琉璃却转身:“我不想听了。”

    说着也不管琤玙如何,便自顾自地抬脚向山下走去。

    她的背影纤弱,黑色短褐衬得骨架更是瘦小,琤玙却想起她出手的精准与狠厉,不由得心生怜惜。

    北齐国都邺城,风云宛转,却有一方天地静谧,酝酿了绵长的悲哀。

    高孝瓘还在守孝。

    去岁时,其父高澄处心积虑终于将要谋得东魏天下,谁料却在受魏禅前夕为膳奴所刺杀,年仅二十九岁。

    叔父高洋建立北齐之后,便追谥父亲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

    然而亲人已逝,再多的追封也难以平息丧父之痛。高孝瓘与大哥高孝瑜一同在灵前肃穆而立,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从祠堂出来,高孝瑜拍拍自己四弟的脑袋,问道:“阿瓘,这几日邺城事忙,也没空抽查你的课业,如今你剑法与枪法练得如何了?内家功夫可还每日都修着?”

    高孝瓘便扬起个笑,答道:“自然都还练着,大哥教诲,我一刻也不敢忘怀。”

    细碎的日光打在他尚且稚嫩的脸颊,温润如玉的肤色,高挺的鼻梁与一双浑然天成的桃花明眸,红润若花瓣的唇微微启着,真真是一幅叫女子见了也自惭形愧的好相貌。

    高孝瑜欣慰地看着他,自己这个四弟虽说才不过九岁,却已继承了父亲的峥嵘作风,不仅修身自持,更难得的是虽天资聪颖却不骄不躁,待人亲和。假以时日,他们这一支兄弟亲族中的翘楚,必然非孝瓘莫属。

    正失神想着,高孝瓘却笑道:“大哥有空在这里发愣,不如去陪我操练一番,敲可以为小弟的功法指点一二,如何?”

    高孝瑜回过神来,便洒然一笑,揽了他的肩:“好,先声明,大哥不会放水的。”

    “那是自然,”高孝瓘面上笑容依旧温和,明亮双眸中却闪着傲气,“要的就是大哥这句话。”

    兄弟二人说笑着往庭院开阔处走去,高孝瑜却突然想起个事来,之前本就打算在为父亲上香后告知四弟的,险些忘记了:“四弟,听母妃说,圣上这一回似乎要为你安排个暗卫了。”

    “暗卫?”高孝瓘疑惑蹙眉,“我们兄弟几人资质不分伯仲,我也不像三哥,是嫡长子,为何圣上独独要赐我暗卫?”

    高孝瑜也不明所以,便只道:“圣意难测,许是当初圣上前来祭拜父亲时曾见你将那套家传枪法演习得分外精彩,故而起了要着重培养你的心思罢?”

    也是,圣意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想通了这关节,高孝瓘便也不再多问:“走罢大哥,我们还是先来比划几招。”

    高孝瑜一笑,便跟了上来。

    “骨家人是天生的杀手与暗卫,有你在朕身边,朕夜里才可睡得安慰。”偌大书房里,北齐开国帝王、文宣帝高洋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着。

    却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男子声音应答:“能得圣上如此赞誉,属下感激,不胜欢欣。”

    宣帝一笑:“你自十二岁跟了朕,素来都是这样谨言慎行的性子,殊不知在朕心中,你比朕的亲生兄弟还亲。”

    骨七隐在书房丝毫不会被人注意的暗处,连呼吸都微不可察,闻言却闭了闭眼,半晌才答道:“属下不过圣上的一把刀,不敢被圣上称作兄弟,实在惶恐。”

    相伴近十年,骨七虽沉默寡言,宣帝还是晓得几分他的谨慎性子的,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不久之后,你本家便又要送新人来了,你晓得会送谁来吗?”

    骨七沉默。

    骨家早已凋敝,到他这一辈便只剩下了他和十一,十三,十七。而十一和十七留在组内训练新人,他与十三通过选拔便奉命入京,他成了高洋的暗卫,而十三随了谁,他们之间却是互不知晓的。

    只是从此再没见过十三。

    他虽再未回过骨家,但也隐约听得传闻,下一代的新人竟只剩下了两个,连十七都病逝了。

    已经这般苟延残喘,却依旧要守着那个契约与承诺……骨家,看来真的濒临亡灭了……

    见骨七长久不答话,宣帝才想起来什么,笑道:“也是,你日夜跟在我身旁,哪里晓得这些。这一次的新人我想着派给亡兄家的子弟,只盼望着能助其成材罢。”

    要给了谁,他心中自然也有了一番计较。

    亡兄家的第四子高孝瓘,音柔貌美,待人恭谦,虽不是眼下最出彩的一个,却也可见其日后的峥嵘风采。

    他想起当初骨七跟了自己时,自己内心的惊讶。

    比起兄长高澄,他高洋素来不是出风头的那一个,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沉默寡言,却有谁能料到他的大智若愚。

    高澄对东魏皇权威逼利诱,终于铺好了登帝之路,谁料在即将篡魏称帝前夕,他遣散侍卫议事,却被早已虎视眈眈的膳奴乱刀砍死。

    帝位便阴差阳错却毫无疑意地落到了他高洋的手里。

    只是再想起那血沫飞溅的一夜,他又心悸而暗自庆幸,还好他身旁,总匿着个骨七。

    若是当初骨七随了兄长,只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个厨房的膳奴所杀,这帝位也就不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见有把藏在自己影子里尖刀,是多么的重要。

    这样一来,他却更加期待着不久之后,骨家送来的新人是何样了。

    夜深沉,近山的气息总是冷气森然的,蕴含着凉意的白雾变幻着诡谲虚无的姿态,一点点升腾着,掩盖了黑夜的视线。

    琤玙睡不着。

    他还在想着白日琉璃那一瞬间冷漠的神情。

    琤玙一直晓得琉璃是不愿意一生下来就被规定了日后的人生,每日不是学暗器窍门便是记各种毒药的配方,在她看来,这样的日子完全是折磨。

    所以难得有个机会能放松一番时,她总是雀跃又期待的。

    可她的天资与聪敏,更甚于他。

    他该怎样才能叫她明白,纵然那些时日再美好,也是无法阻挡日后逐渐侵袭的黑暗的?

    她总该长大的。若是有可能,他其实愿意代替她离开骨家。可是如今这一代只剩了他二人,只怕日后,琉璃也好,自己也好,都摆脱不了那样被抹去被藏匿的命运罢。

    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也不能入眠,想了想便起身推开了房门。

    却意外地发现师父的房间也还亮着盏萤黄的灯。

    没有多想,琤玙便下意识地抬脚向灯光的方向走去。

    骨十一正在灯下抚摸一本老旧发黄的缎面簿子,翻开灰黄的纸页,第七页上有一排细小却遒劲的名字。

    口口口 骨十一 口口口 骨十七

    这原来是一本家谱。

    其中两个名字已经被涂黑,如今除了他,谁也不会晓得被涂掉的那两个人是谁。

    再往前翻,几乎每一列都有被勾去的名字,无人知晓那是谁,他们为了这个家族的兴衰经历了怎样的事端,背负了怎样的命运。

    早已被人遗忘,连名字都没能保留。

    而此刻,骨十一正在最后一行的两个名字中犹豫不决,难以下笔勾画。

    骨琤玙 骨琉璃

    琤玙并非十一亲生,然从收养了这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起,十一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亲生子。

    琉璃虽是个女娃,却难能的资质奇佳,天生的杀手,奈何她心不在此,也教他头疼。

    送走了谁,他都于心不忍,太舍不得。

    正犹豫不决时,雕花门外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还有琤玙少年青涩的嗓音:“师父,您还未歇下吗?”

    骨十一便收起了那本家谱,开口道:“嗯,有事?”

    门外声音顿了顿,才又响起,含了几分笑意:“没什么,只是弟子睡不着,见师父这里灯也亮着,便想着长夜漫漫,不如来与师父杀盘棋?”

    骨十一闻言,忍不住抿起个笑:“这提议不错,进来罢。”

    一方棋盘,两盒棋子。琤玙执黑,十一执白。

    黑白分明的棋子不疾不徐地铺陈了眼前的半壁江山。

    琤玙手中把玩着个黑子,却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师父,弟子想问问,我与琉璃师妹的考验何时举行?”

    骨十一手上动作一顿,才道:“着什么急,怎么,小子觉得自己已经能出师了?”

    “那倒不是,”琤玙笑道,“只是弟子很想早些去见识见识外面的精彩世界,故而有些迫不及待罢了。”

    骨十一闻言,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很想被送出去?”

    “自然了,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多经受些风雨才好,哪像师妹一个娇滴滴小姑娘,还是她留在骨家比较好。”琤玙面上依旧笑着,手心的汗却将一颗棋子浸得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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