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决
黑白分明的棋子,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一盏渐渐微弱的萤黄烛火中交相辉映。
骨十一手中的白子儿一顿,半晌才道:“琤玙,虽说你武功比琉璃要高,只是要说做个称职的暗卫,你却不如琉璃了。”
“师父何出此言?”琤玙反问,“做暗卫,求得不就是武功高强?再者说,师妹相较于我来说,更是不爱此道,怎么会比我更为称职?”
听得琤玙的反问,骨十一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
“她比你更狠绝,这才是关键。”
四月头上,草长莺飞的时节,后山开得艳红的木棉花却大多落了,有碧绿的嫩芽自遒劲枝干渐次抽出,树下铺落一层艳红的花毯。
父亲曾说,木棉花又叫做英雄花,是因为它开得嫣红但又不媚俗,壮丽的躯干站成顶天立地的姿态,花瓣的颜色汾染成壮士的风骨,色彩宛如英烈的鲜血染红了树梢。花掉落后,树下落英缤纷,花不褪色、不枯萎,很英雄风骨地道别尘世。
可是今日却是琉璃与琤玙之间要接受师父考验的日子。
琉璃依旧一身黑色短竭,纵然衬得肌肤瓷样精致,却还是面无表情。连琤玙向她感叹眼前这木棉花毯的美丽,都只淡淡地道:“再美丽,最终不还是要烂在泥里,还谈什么风骨。”
一下子噎得琤玙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沉默地等着师父的到来。
骨十一迈着稍显沉滞的步伐前来时,看到的便是同样一身轻装的琤玙与琉璃,心中不由得稍显诧异:这两个小家伙,明知今天是接受考验的日子,必然身上都藏了不少平日用惯了的暗器毒粉之类,谁知却藏得这样不着痕迹,连他一眼望过去都觉得毫无异常。
看来的确是学有所成了。骨十一欣慰。
心中转着这样的心思,他面上却不显山不显水,依旧是一张严肃的脸,背着手踱过来:“如何,你二人可准备好了?”
琤玙与琉璃见他前来,皆恭敬拱手:“是,弟子都准备好了,请师父赐教。”
骨十一点头:“你二人应当都已知晓,今日考验通过者,便是我骨家即将送出的人才。如今骨家虽倾颓了些,但是老规矩还是要守,不管是谁被送出去,在外都不可丢了骨家颜面;不管是谁被留下来传续人丁,对内都不得心生怨怼之言,可记住了?”
“弟子谨记!”少年少女青涩稚嫩的嗓音整齐划一,有鸟儿扑簌簌地飞离。
“好!今日考验十分简单,便是你二人对决,胜出者即为通过考验!”
话音一落,琤玙与琉璃却俱一愣。
叫他们师兄妹殊死对决……这算什么考验?平日彼此切磋也就罢了,皆为点到即止,而真要较真起来,只怕难免会受伤。
琤玙面色尤为沉重,他本就存了要胜过师妹的心思,好把留在骨家的机会让给她,可是若是二人对决,他就不得不对琉璃下重手了。
暗器毒粉之争本就比刀枪更狠毒无眼,他若伤到了琉璃可怎么办……
相较于琤玙的忧心,琉璃闻言只蹙了蹙眉,却没再多说别的,只伸出右手向琤玙一比:“师兄,请吧。”
话语刚出,便有一抹微不可察的光亮随着她微微探出的指尖飞出,流星般直指琤玙的面门!
琤玙神色一紧,许是没有料到这么快琉璃便先发制人,忙运气飞起,大鹏鸟般在几株木棉间起落,堪堪避过了那抹亮光。
“叮——”的一声,一株细弱些的木棉枝子轻轻晃动,却恰是支锋利的袖箭。
同门间的对决就此拉开帷幕,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却因了两道纤弱身影起落间不时带起的殷红泣血的花瓣而显得更为激烈,一场不闻血腥气的厮杀,落在骨十一眼中,便多了一抹悲怆。
想当年,尚在稚龄的他与老七,十三和十七,也是在这一片木棉树中这样激烈地角逐的罢……
族中兄弟四人,以老七的武功最高,他次之,十三与十七不分伯仲,可是当时他眼见着十三险些没能避过不知是谁发出的一枚细小流矢,心中一紧,没有多想便冲上前探手将其夹住,却没料到正是这一下他才露出了破绽,被武功本不敌自己的十三抓住时机一把麻痹散放倒,遗憾出局,自此才留在骨家。
原本对于十三这样不仅不感激却反咬一口的行为,他一直是耿耿于怀的,难道一场考验便能不顾昔日的兄弟同门情谊了吗。
也正是那一天,师父告诉他,十一,你不适合做一个杀手,因为你的心还不够狠绝。
然而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与琤玙一同下棋时,琤玙那故意掩饰却还是被他察觉的苦心,想要以自己的牺牲来换得琉璃一个小小绮梦的想法却令他彻底顿悟。
兴许……当年同门对决,十三不顾一切也要将自己踢出局,其实正是想要……保护自己罢?
他的武功本不及自己,只怕若不这般,当时胜出,被送出骨家再也不能回来的,便是自己了。
想到这儿,骨十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里却不自觉地染上了浑浊:可是不管是谁留下来是谁送出去,都无法令骨家摆脱倾颓覆灭的命运啊……
“师妹小心!”
琤玙突然的一声清喝终于将骨十一的思绪拉回眼前,却见激战正酣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木棉树高耸的顶端,而琉璃只怕是有些急功近利,忙着攻击却忘记防守,被琤玙击中了腿穴,站立不稳,眼看着将要掉下树梢。
琤玙眼见着琉璃已经重心失衡,素来面无表情的双眸中闪过几分惶恐,便再也顾不得什么劳什子对决,忙冲上去想要揽住她,心中懊恼自己为何下手要这么狠。却不料在他刚刚纵身跳跃到琉璃身边时,一把不甚妙的粉末便已随风而至,琤玙心叫不好,却也闪躲不及,只能任那些怪异的粉末扑到面上身上,瞬间便觉得身子一软,与本就站不稳的琉璃一同从高高的树梢滚落下来。
“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响彻后山,琤玙中了药粉身子僵硬,只能任由琉璃将他甩在上面,自己给他做了肉垫。
眼见着琉璃被自己重重砸在下面,琤玙清亮的双眼中盛满了焦急,有心要察看她是否受伤,手脚却没法动弹,只能在心中懊恼这丫头怎么能这样胡来。
谁料琉璃一双黑板分明的眸子却突然扬起了一抹奇特的笑意,不顾自己摔得多重,竟然还能闪电般从靴间拔出把锃亮的匕首,大刺刺地横在琤玙颈间。
“师兄,不好意思,承让了。”
琤玙闻言僵硬。
一旁的骨十一亦怔住,看着僵持在地上的二人,心中不由得划过一丝喟叹:这结果,与当年真是一样啊……琤玙这小子心地善良为了丫头着想,可丫头何尝不是?
更何况,丫头本就比他更为果决,更为雷厉风行。
以后,她会是个称职的暗卫的。
只是却还是有滚烫的液体渐渐蔓延上了骨十一的双眼。
这一回将琉璃送出,只怕此生也再难以相见了罢……不仅如此,连家谱上,她的名字也要被勾去,如同没有存在过一般。
他的女儿……
可是现实却容不得任何儿女情长,骨十一整整表情,背着手踱过来:“看来,胜负已经揭晓,你们快起来罢,地上是暖和还是怎的。”
却又琤玙从牙缝挤出的声音传来:“师父……师妹不知给我下了什么药,我完全……动不了……”
琉璃闻言一笑,一把将他掀到一边,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渍,虽然灰头土脸身上酸痛,却难掩英姿飒爽的容颜:“这可不是一般的麻痹散,是我自己研制出来的,我管它叫‘至尊麻痹散’,师父,你觉得如何?”
骨十一点点头:“可以,听起来很厉害,给我看看。”
琉璃却果断拒绝道:“不行,压箱底的护身之物,怎能轻易示人?”
这丫头,心眼倒多,骨十一笑着摇摇头:“好吧,那你可把你这护身之物收好了才是。”
一旁仰面躺倒的琤玙顶着满头满脸的残枝败叶,听着他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内心泪奔成河:“师妹,解药啊……”
琉璃这才注意到他,想了想才一耸肩,满脸无辜:“哦,解药还没有研制出来呢。”
琤玙的哀嚎震飞了整个后山扑簌簌的鸟儿。
夜色如水倾泻,庭院深深,后山起伏如逡巡的兽,窸窸窣窣的各类声音四下想起,在黑暗的静谧中衬得十分空灵。
琤玙推门进来时,琉璃正在房里收拾着简单的行装。
“师妹……白日你为何非要不顾一切地胜我?”琤玙站在一旁踟蹰了几分,还是问道。
琉璃看他一眼,嘴上却冷哼:“你自己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我故意放水不成?”
“可是你明明……!”琤玙急切地开口,语气却又缓和了下来,喃喃道,“你明明不愿意被送出去的。”
“难道就因为我不愿离开,就要把所有的事端推给你,然后自己躲在后面苟且偷安吗?!”琉璃眼神一凉,道。
“可我是你的师兄,我本应该护着你才是……”琤玙微微低了头,清秀的眉目在恍恍惚惚的烛火下显得格外颓丧,“怎么能让你去……”
“不必说了,师兄。”琉璃走到他跟前,“这个命运属于骨家,而不属于你,怎么能让你来背负?”
“可我……”
“你身上流淌的毕竟不是骨家的血,”琉璃却打断了他的话,撇过脸,“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承担。”
“夜深了,回去罢,我要睡了。”
琉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逐渐合拢的门后,琤玙站在门外,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她青稚却坚定寒凉的眼神。
一瞬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