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妖魅一出乱人心
霍湘震一直想着,等到楼辕出关之后要怎么和他说楼宇宁的噩耗。然而真到了楼辕出关的那一日,霍湘震突然发觉自己想多了。
楼辕闭关之时,就已说了五日出关。霍湘震一早带着八哥到了楼辕房门前,却见房门开着,楼辕就站在房间里,手上是八哥送来的那封信。
那信是温三姑娘给楼辕的,霍湘震便没有拆看,只随手放在楼辕房内的桌上。此时见到楼辕已经拆看了信件,霍湘震心里莫名是“咯噔”一下——楼辕的神色很淡然,但是那种淡然不是在剑南路的时候那种心情平和的淡定,而是两年前,霍湘震跟着楼辕在京城的时候,楼辕那种心如死灰的冷寂淡然……
他……?
霍湘震还未开口,楼辕的目光便转向了他,淡然冷寂。霍湘震一时间忘了五日里一直思量的腹稿,只愣愣说了一句:
“暮皓……你,你出关了啊。”
“嗯。”
楼辕简单回了一声,手上运气燃起一团火焰,瞬息间吞没了那封信件,落下片片飞灰。霍湘震还未开口,楼辕便已经语气平静地问了他:
“我四哥战死了?”
淡淡的模样,像是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的生死,也像是早就知道了,只是平静面对。霍湘震一时间竟然语塞,只有微微蹙眉。
楼辕看着他,沉默不过片刻,便颔首:
“我明白了。”
霍湘震这时候才终于找回来声音,开口便觉喉咙干涩:
“暮皓……你……也不要太伤心。”
“我伤心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了?!”霍湘震话音未落,楼辕便狠狠呛了回去。霍湘震了解他的性子,越是这样强词夺理说自己不伤心,才越是难过到不行。于是霍湘震也不回嘴,只是静静看着楼辕。
楼辕依然没有放过霍湘震,或者他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伤心?我难过?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哭了还是我脸色不好啊?别开玩笑了霍公子,你想多了。楼家一门的武将,哪有领兵沙场能次次活下来的?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清楚得很……就算他是楼宇宁怎么样?就算他一辈子一直都是积德行善的怎么样?就算他对我有多好又怎么样?我知道的,他早晚会死在沙场上……没什么的……我真没什么的。”
霍湘震依然静静看着楼辕,楼辕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停顿了片刻。只是片刻,再睁开眼,他又是那个只有三千兵马也坚决守城的剑南路节度使楼辕楼暮皓。突然的冷静,仿佛又可以杀伐决断于千里之外。
他拿起桌上墨笔,很快写了一封信,折好之后画了一道封印在信上。而后依然站在房里,只面向霍湘震,叫了八哥一声。
八哥很是识趣,飞了过去。楼辕便把信塞进了它脚上的竹筒之中,淡淡道:
“送回楼府。别的不用你管了。”
八哥能管什么呢?楼辕掏出了一把榛子,放在了桌子上:“吃饱就上路吧。”
说罢,走出了房门,在霍湘震面前站定,静静看着他。
烬心的毒解了,他长高了,现在和霍湘震站在一起,他只比霍湘震略略矮了一寸半寸而已。静静看着霍湘震,霍湘震便也静静看着他。
而后还是他先开口:
“我要去送死,你是留在山上,还是陪着我去?”
霍湘震闻言,只是微微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是除了你支开我之外,有哪次、有什么事情,我是没有陪着你的?送死怎么样?有我在还能让你死?大不了天打雷劈,天打杀一对,雷劈死一双。”
楼辕只是直视着他的双眼,似乎要说很多话,最后却一句都没有说,只是突然莞尔:
“甚好——!那就走吧!”
三日后,李唐都城钱塘,宝马香车一辆慢慢驾入朱雀大街。赶车之人头戴斗笠,深深压低不见容貌,只腰间宝剑气度不凡。路人侧目之余不由纷纷猜测这是何许人物,只见此车竟是慢慢停在了沈家大门前。
路人们不由停步,只见沈家门前护院上前,正是狗奴才嘴脸对着那赶车之人:
“你!干什么的!”
赶车之人并不言语,似是不屑,只抬手将一件物事抛给了那护院。他这一下抛得极好,让那护院是一把稳稳接住。
但见得那护院神色一变,竟对赶车之人抱拳行了一礼:“您且稍待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报家主。”
有好事者一直等在门前,想看看此事是否还有后续。果不其然,只片刻,便见沈家大公子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手上拿着的正是那赶车之人抛给:
“这位兄台,不知此物是何人交予你的?”
那赶车之人尚未开口,便听马车里传来一娇俏女儿声音:
“外面这位可是沈家家主沈雷泽么?”
那声音脆如银铃,却带些阳刚。娇如黄莺里却带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
沈家公子先是一怔,继而忙回到:“不,姑娘,小生沈风,乃是……”
“原来是沈大公子。”
车里女子先一步抢白出来,继而慢慢道:“风雨故人,四位公子,小女子倒是有所耳闻。”那姑娘咬字极为清楚,说话慢悠悠的,声音也不小,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沈风心里微微有些麻痒,只略是停了片刻,便对着马车略一施礼:
“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先是低低笑声,带些奇特的妖媚,继而是优雅十分的气度:“见教——倒是没有。只是沈公子有些看不起人了,小女子一时忍不住,便想多说两句。”
沈风微微一愣,继续是文人模样的行礼:“还请姑娘指教。”
车里女子便道:“赵宋剑南路日前为李唐所破,小女子和家兄一时流离,这才奔波了一路来得李唐京城。原是想着先人自有不易,做小辈的怎么也该见见前辈才不失礼数,这才想着来拜会沈家主一番。虽然是怀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却也不指望有什么飞黄腾达。以我兄妹的财力,在此地做个小本买卖,却也是活得下去的。”
这女子说得有些轻巧,然而光看两人车马,便也知他们有的不仅仅是“做个小买卖活得下去”的财力。赶车之人虽然戴着青箬笠,然一身衣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便宜货色。车马停在此处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淡雅经久的香气已经传开了一条街,识货之人一闻便认得出这是珍奇之物的寿阳璃香。
沈风听着那女子的话,似乎是要说什么,却等女子继续:
“小女子和师兄初来乍到,也不懂贵府的规矩,见人阻拦,自然是亮出信物为证。这萍踪令上是不是写了‘见物如见人’?为何我兄妹带着萍踪令来此,不见家主亲临,却只有大公子来见?见面不行大礼便罢了,又凭什么问是‘何人将此物交予你’?难道我兄妹是配不上这萍踪令吗?”
最后那几句质问简直刻薄,无形威压在这连脸都没露出过的女子话语里散了出来,激得沈风一震。虽不知女子口中“萍踪令”是何物,但听见“大礼”便是令人震诧。这女子是何来历?竟然敢如此对沈风说话?沈家在京城不说是只手遮天,却也是与齐家分庭抗礼,一家占了李唐半边天的,这女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就有这个本事?
围观路人越聚越多,甚至于窃窃私语。沈风被女子呵斥之后脸上微微红了片刻,暂且无语,场面一时尴尬。只听那驾车的男子突然开了口:
“暮——别闹了。”
车里女子闻言娇笑了两声,便道:
“哥哥教训的是,是暮儿放肆了。”又道,“暮儿失礼,大公子还在车下,暮儿怎好继续坐着,岂不托大?暮儿下车好了。”
人说闻声如见人,听这女子的声音倏忽千娇百媚勾人十分,又是巾帼须眉,却还有几分凛然不可犯之色……不知车里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
驾车男子闻言便下车,只见一只纤纤秀手,撩开了马车的锦帘。文人说女子手若削葱根,可是谁若说这手是如葱根一般,那便真是瞎了狗眼——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葱根?!白得比白玉的白还要灵动,纤长得岂是柔荑蒹葭可比?!打着鲜红蔻丹,纵是妖孽也妖不出这么好看。
环佩声音叮当仿佛清泉,只见粉雾薄纱飘动,车里的女子这才出来,一头秀发微微一拢便瀑悬在身后,出水白莲般的雅致带着几分勾人的慵懒。路人多在背后,看不清这女子的正脸,急的上火却也不敢乱动,只闻到更清雅更馥郁的香气由那女子身周飘散。
究竟是个怎样的美艳女子?沈风都已经看呆了!
驾车的男子此时站在车下,向女子伸手。女子便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蹲下身子,莲步轻移便下了车。仿佛站不稳似的一晃,男子忙扶住她,身后人这才看见女子脸上是蒙了一层淡紫烟纱的。女子似乎有些俏皮,低声笑了笑,男子便蹙眉严肃一声:
“暮儿。”
“是。”女子仿佛撒娇一般,笑着双手扶着男子的胳膊,“哥哥,好哥哥,暮儿知错了。”
这撒娇的声音,真真是能令人筋酥骨软!
沈风也咽了下口水,继而忙吸了口气,躬身行了个礼:
“小生沈风,拜见……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