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晋国宫 凤劫忆往昔
晋元年八月，金秋飘香，桂花满园。
麝月长廊，倚窗屏香疏朗星辰。
凝烟坐在流莺宫庭前的台阶之上，用力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溶华落寞，孜孜黛眉。
今夜是白?二十九岁的生辰，他该是在白府举杯欢畅之际吧。
白瑾澜。
既是她做了皇妃，既是她已逝去，他仍是对她念念不忘。
昨日白瑾澜下葬妃陵，他竟在府中喝的酩酊大醉，凝烟只恨这皇城高墙朱瓦，侍卫成群，自己只能遥望夜空，凭风而寄相思意。
白瑾澜入宫前，白城的街头巷尾始终对全城首富白员外家的二小姐议论如雨，纷纷不绝，而凝烟，她也只是跟在白瑾澜身后的一个家世贫寒的侍女，同样姿容明艳，只是命不假怜。
那年，也是如此一个初秋凉日，白城桂花飘香，风拂千里。
她同白瑾澜上街，却在人流中走散，她惊慌失措间冲出街道，一个闪身失足跌入湖中，她以为自己就要如此溺水身亡，却并没有，一名华装素袍的男子飞身一跃，脚尖轻点，激起未央湖上涟漪无数，圈圈水波，轻功卓绝将她救上岸边。
她只记得自己躺在柔软的一处未知物上，胸口窒息闷堵，许久才轻咳两声，缓了过来。
她抬起头，眼前模糊的水雾渐渐经风散去，她仰头，迎着光晕才发觉自己竟偎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这男子面色安宁，紧紧抿住的薄唇，深邃幽然的眸子，挺俊的鼻梁，如同削过一般的轮廓分明的下颔，他笑着望着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高贵气质。
一时间，她只是呆呆的睁着眼，初经世事的心如同鹿一般的撞击着少女懵懂倾动的思绪。
“凝烟！”
白瑾澜自人群深处跑来，清风吹佛她的衣袂，紫衣如画，背如仙境。
那天，凝烟终于知道这个于水流涌动间救了自己的男子，竟是白城先帝将军白老爷的三公子。
白?。
那年白?二十三岁。
白瑾澜十七岁。
凝烟十三岁。
他永不会知晓，一个女子若是爱上了一个男子。便是在负隅顽抗的青春中，横冲直撞也不甘心就此停下。
那白城无数间古庙佛寺，她只求能遇上常去找禅师讲论佛经诗文的他，直至那一日，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跌跌撞撞再次扑入他怀中，他蹙眉，俯首看了她一眼，又推开，领着随从，唯只留下一抹决绝不可侵犯的背影。
他永不会知晓，中秋圆月，街头巷尾赛诗花会，她跟着白瑾澜在冗长的街巷穿梭，闺秀如瑾澜，吟诗作对，惊才众人，贱婢如凝烟，只为自人山人海中，再见那素袍男子，玉面温润。
他永不会知晓，每一月的月圆之夜，白城湖畔彩灯簇簇，她总会在白瑾澜睡下之后偷着从白府跑出来，在湖畔放下一只彩灯，她默默许愿，祈盼着在河畔那一岸站立的白?，可以不经意间低头望见那只飘荡在脚下的彩灯，在看到上面自己歪歪扭扭写下的一行字时，转眸而望。
那是一句凝烟求了白瑾澜教自己学会的诗词。
——君眸盼梓妾，妾立君之岸。
或许她早已忘记自己曾救过一个女子，他又岂会记住这个擦肩而过却念念不忘的小姑娘呢。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七夕。
她在河岸的这一边，手中仍旧提着那一盏粉色的彩灯，她看见白瑾澜笑容明媚，身后跟着的男子，正是凝烟心心念念再不能忘怀的白?。
他站在白瑾澜身后，脸上挂着宠溺的笑意，俨然一个毗邻天下的将军，以他深情绝世的目光，做她最忠实的守护者。
他们蹲在河畔，放开了手上的蓝色纸灯，彩灯淌过，那上面的字落在凝烟眼中，刺痛了心扉。
——君眸盼梓妾，妾立君之岸。
一股热流淌过心间，鼻尖一酸，心如刀绞，再难抑住。
凝烟默默蹲下身子，松开手指，任那无知却承载了多少少女心事的河灯缓缓淌到对岸，悄然停在白?脚下，如同往昔那般，凝烟依旧期待着，他会看到那十个字，自己写了无数次，终于娟秀的字迹，哪怕他永远不会知晓，这个痴念的女子，究竟是谁。
他却只是望着白瑾澜，眼中再无旁骛。
上苍如此不公。
白瑾澜什么都有。
家世，美貌，才华，还有这个天下最儒雅风流的男子，最真挚的情爱。
而自己，贱婢，无知，即使姿容清丽，却在她的面前黯然失色。
白瑾澜。
我自知不如你。
无论什么。
可你既是让他动心，就不该再入皇城，贪念这红尘富贵，恋恋虚华。
你一朝凤临天下，皇袍加身，那痴情于你的男子，一把羽扇、温润如玉的笑容使得白城多少女子倾心的白家三公子，他可会在无尽的等待中望眼欲穿？
“凝昭仪。夜深了。娘娘仔细秋风吹人，冻着您。”
凝昭仪。
凝烟起身，任由侍女将自己扶进内室，烛火今夜照的格外明亮暖人。
白瑾澜。
是我向晋帝告发，你与白城的一位官宦公子私下往来，私情甚笃。
不是我不念往昔你的恩情。
你明知我爱他，为何宁可让我进宫，断了我的梦，也不肯让我侍奉在白?左右，你便是如此自私的一个女子。
别人皆以为白妃对宫中婢女奴才雨露恩惠，是良善如水的女子，可唯有我知道，你薄情寡义，合该落得如此下场。
晋国后宫明艳妃嫔美貌绝伦，晋后美丽，裴昭媛妖媚，你则是二者兼备。
你宠冠六宫之时，就该知道，清丽如我，在这群芳争艳的后宫，如一缕春风般怡人，总有一日，晋帝会弃你。
不是我，也还有别人。
还好是我。
否则我如何能甘心这一辈子都屈居于你之下？
白瑾澜，你不要怪我。
我并非心狠之人，我只是，有一丝不认命罢了，我不愿一生似浮萍草芥般活完，我得不到白?的情爱，我就宁愿舍了我此生，在这皇城之中，看红颜零落白骨。
我知我不会笑傲至死，总还会有人，像我了结了你这般，终结了我。
我从未害怕，也不会后悔，这岁月，我来过就好。
“昭仪娘娘，晋帝来了。”
凝烟蹙眉，自床榻之上坐起，迎面看见沉默不语走进来的晋帝，她倏而笑着，走过去。
”晋帝怎么这么晚了还自民昭殿过来？“
晋帝坐下，凝烟自侍女手中接过茶盏，递到晋帝面前。
”普洱，晋帝最喜喝的。还是今年初夏新进贡的，都是茶心最嫩的一片，不会苦涩。晋帝尝尝可是如此么。“
凝烟笑得眉目清丽温婉，晋帝不禁也是一笑，他伸手接过，咂了一口，舒眉点头。
”朕最喜欢的，便是如此新鲜浓郁的鲜茶。“
晋帝说罢伸手揽过凝烟，手指自她削瘦的下颔缓缓划过，红烛高照，使她原本娇媚白皙的肌肤更加胜雪般清冽。
”凝烟之美，更胜人间女子艳丽无数。“
凝烟一笑，眸子清凉。
“晋帝不曾因白妃之死而龙体悲极，臣妾自然高兴，心情愉悦，容光自当更胜从前。”
晋帝蓦地眸光一黯，“凝烟也觉，朕对白妃的处置，有些重了么？”
凝烟一愣，晋帝竟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展眉一笑，“白妃死有余辜，晋帝对她如此深情意重，她却念着别人，臣妾只觉是白妃辜负了晋帝。”
晋帝沉默不语，却心思深重，他推轻轻开晋帝，看着凝烟，忽而蹙眉，似是不认识一般。
“凝烟。。。朕却记得，你是白妃带进宫中的？晋元年329年的秀女？”
凝烟迟疑点头，晋帝笑着，站起身。
“你是体贴，却也够狠毒。”
晋帝说罢拂袖而去，侍女站在门口，惊觉晋帝开门出来，立时跪下恭送，待晋帝上了龙轿之后，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昭仪娘娘，晋帝怎么走了？”
凝烟愣住，望着门外如水的黛色夜幕，许久才缓过神来。
白瑾澜，你死了，竟还能得靖宇的怜惜么？
”百合，晋帝白日那道圣旨，说的什么？“
”回昭仪娘娘，是诏谕六宫，不得对白妃娘娘及端瑰格格议论闲话，端瑰格格经太医验亲，确是晋帝亲女。“
”什么?\"
凝烟吃惊，她回眸，目光中尽是凛然不解。
\"端瑰是晋帝的女儿么？“
白瑾澜，你死了也有人帮你善后么？别人不知，我却清楚，你进宫那月，晋帝还未曾召幸，你已有了身孕，正是这端瑰，你为了堵住我的口，才扶持我走了皇妃，只因晋国宫中禁令森严，若是贴身侍婢莫名而死，是会层层追查的，否则，这惊天秘闻被我知晓，只怕你头一个杀了的，便是我凝烟。
”百合，你去帮我办件事。“
凝烟目光一寒，犀利锋锐，她自唇边扯起一丝冷笑，心机深重。
”去白城，请白老将军府上的三公子白?，来昭仪宫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