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晋国宫 裴家往事
是夜,裴在彬驾临昭媛宫用膳,他是横刀立马立下赫赫战功的晋国第一大将军,又是到自己的亲妹妹宫中,自然不必在意宫禁之说。
他一身金银披裘铠甲,气色端华,神态自若,脸色依旧是那一份冷酷,宫人自御膳房端来一盘盘美味的珍馐佳肴,他端坐在那里,孤独的神色更加清寒冷冽,仿佛已是沉浸千年的魂魄。
他用膳时格外安静,如同一个女子般,小饮几杯酒,细嚼慢咽,不说话,亦没有丝毫声音,如何看都不像是前朝议论那般是一个狂妄、目中无人的将军。
裴妖娥没有动筷,而是不错眼珠的望着他。
“兄长,我想要你一个答案。”
“我接到你派来宫人的请函,马不停蹄的自城外府中赶了来,你还不满意?”
裴在彬没有看她,声音仍是淡静如水。
裴妖娥垂首不语,他又沉默片刻,开口。
“你说吧。”
听他如此说,裴妖娥立刻抬起头,正好碰上他那道投射过来的奇异惊诧的目光,不免身子一寒,又将头低了下去。
裴在彬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既是亲妹妹,亦在他面前不敢有些许放肆。
“怎么又不说了?”
裴在彬脸色一沉,他最恨故弄玄虚之人,裴妖娥听得他喉中一声冷冷的抽气声,更是惊恐,只是尹昭媛的话让她心中实在惊诧,她若是不问出口,只怕再得不了安宁。
“我们裴家,可有过仇人?”
裴在彬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玉杯,莞尔一笑。竟比女子还魅惑。
“谁跟你说了什么么?”
裴妖娥心内一紧,立时摇头。
“没有,我只是好奇,为何你自十四岁起,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再不是从前的兄长了。”
裴在彬目光凝视,自裴妖娥脸上流连而过。
“这话,你问过。”
裴妖娥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只得沉默下来。
一场晚膳便如此结束,裴在彬屏退了在场的所有宫人奴才,当寝宫大门紧闭之时他推开了大殿内的窗子,白色的桂花随秋风的拂动吹了进来,落在他如墨般的发髻之上,白若尘霜。
裴妖娥站在他身后,大多的瑟瑟秋风皆被他一身挡去,唯有少许寒意吹在脸上,沁入心骨。
“尹家是裴家昔年的敌人,照理说尹昭媛早该死,可她是唯一让我下不了手的女人,因那些早已如镜花水月之事,在我的心上,却还不能抹去。”
他的声音同风声一起在寒夜下起舞,虚幻无踪。
“兄长为何向我提起尹昭媛?”
“她并非如外表那般良善之人,虽然她对白妃,的确真心,可是对伤害过她的人,她也实在心狠。”
见他并没有理会自己,裴妖娥顿了顿,只得顺着他说。
“所以兄长因为她敢爱敢恨的性子,才一直狠不下心杀她么?”
“并非是我狠不下心,曾经是,如今却不是了。在她决定进宫,哪怕只是做罪婢,她也一定要进宫之时,我便再无怜悯之情。”
“后宫中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心狠的?”
裴妖娥往前两步,同他并肩。
“兄长可还记得小妹昔年?”
裴妖娥说着,目光空远幽渺,昔年,幼时,她又何尝不是乖巧天真之女,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说的真好。
“兄长。”
她将目光移向裴在彬,“裴家,可否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裴在彬的身子在听完这句话时竟不免微微晃动起来,这不易察觉的变化让裴妖娥心内一紧,她迫不及待的追踪着他的目光,声音也不禁颤抖。
“有过,是么?是对尹昭媛么?”
裴在彬在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中皆是沧桑落寞,许久,裴妖娥只听他幽幽的声音穿破了寂静的宫殿,直直的逼近心腑。
“然然,你可知,我为何多年来仍是孑然一身,甚至不惜以抗旨之罪拒绝了晋帝的赐婚?”
裴妖娥愣住,许久,她的目光惊现涟漪,一圈一圈激荡开来,在如水的秋夜之中,触动了半弦月。
“因为。。。兄长你爱的女子,是尹昭媛?”
裴在彬的喉中挤出呜呜的一声,他闭上眼,神武大道在夜色之中仍旧散发出不可亵渎的威仪。
花褪残红青杏小,云薄雨袭乱弹珠。
这诗词,几时被遗忘。
“我若告诉你,我也不爱,只是不得不爱。”
裴在彬说罢顿住,转身凝眸。
“你可信兄长么?”
裴妖娥点头,却又摇头。
“尹昭媛是晋帝的妃子,你为何。。。”
“她昔年不是!“
裴在彬几乎怒吼一般的语气惊了门外值守的宫人,裴妖娥抬头,望着破门而入的侍卫,平静了无波澜。
”你们出去吧,兄长与我想说些私话。“
侍卫目光凛冽,在裴在彬脸上流连而过,点头应声,便又退了出去。
”兄长你从未如此冲动,在小妹的记忆中,你何尝不是冷静的人。“
裴在彬闻言冷笑,那笑,若是裴妖娥不曾看错,更是带了些许嘲讽,苦笑之色。
”昔年,若非我知当年为了助晋帝夺取南关天下,而错杀了尹先锋,我又怎会变成如此冷血之人?“
尹先锋。
这便是尹昭媛的父亲。
那个因护守南关,被裴在彬一剑封喉的先锋官。
”那时,你可与尹昭媛相识?“
裴在彬目光流转,似是强忍住的泪,击破了瞳子,竟划过类似鲜血一般的水迹。
“若非这一战,我与她,便不是如此一墙永隔。”
原来,裴家,果真丧尽了天良。
裴在彬的身影渐渐消失隐没在微醺的夜色之下,皇城浩渺,如同苍穹一般,广袤无垠。
裴妖娥踏着满地的,早晨未曾尽去的雨水,奔出了昭媛宫。一路上无人阻拦,耳边呼啸的风声,尽数将她包围起来。
她想,若是能一直跑出这无边无际的深宫该有多好,可这不过是一场夜间的梦,醒来白日氤氲气,便要尽去忘记。
裴家一族,灭了尹氏一门。
晋帝娶了自己,却不曾宠幸,只为报答兄长昔年一战之恩。
而权倾朝野的裴家,竟是没有良心、要得天谴的可悲人。
晋帝于自己,何尝有半点情爱。
晋帝于尹昭媛,却是一分真心。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的双腿已经虚软无力,倾然蹲在这条空寂的紫陌长街之上,任凭来来往往的宫人看着她,再俯首经过,毕恭毕敬,何曾真心以待?
他们心中,始终感念的,便是六宫侧目,却在逝去那日,宫人争相私自为她戴白的白妃吧。
一个笑话。
再次飘落的雨水早已浸湿弥漫了她的眼眶。迷蒙的看着眼前这条再无尽头的长巷,一时间竟迷失了方向,不知她该向何处转折,何处投身。
直到一声“昭媛主子?”这才惊醒了她,裴一然抬起头,望着何太医撑着一把油伞俯视狼狈湿淋的自己,眼中尽是疑惑。
她侧目转向何太医身旁的人,心底最深处的懊悔被掀翻开来,而那人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微臣同寒昭容去民昭殿,晋帝似是感染的风寒,高烧骇人,昏迷不醒,寒昭容侍驾,特来太医院宣召微臣。可是昭媛主子您怎会在此呢?您同尹昭媛是如今后宫最高位分的两位主子,理应在民昭殿侍疾才对啊。”
裴一然只看到何太医那张焦急的脸庞和一张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听不见,如同瞬间失聪了一般,唯独那一句“您同尹昭媛是如今后宫最高位分的两位主子,理应在民昭殿侍疾才对啊。”
深深敲打在了她的心上,恍惚间回应了句,“有劳太医,我一会儿回昭媛宫换了衣裳便即刻赶去。”
何太医再也顾不上狼狈的裴一然,他同寒露一起,步子沉重却飞快的,越过了长街,消失在转角的尽头。
而这一刻的裴一然脑海是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气仿佛尽数被人抽了去,狠狠的跌坐在地上,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灼热难忍,一直流淌到心弦。
现在,此时此刻,她似是已经一无所有了。
晋帝怎是风寒,那分明是春情药,她本以为,今日,该是晋帝来自己宫中的日子,不想竟半路被寒昭容截了去,天意弄人。
为了荣宠,为了争位,她竟同没有了人性的裴家一族,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