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晋国宫 一篑天下
昭媛宫。
裴一然倚栏凭窗，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不觉双眼模糊。
“昭媛主子，裴大将军的尸骨已经运出晋国边外葬了。晋帝说是秘不发丧，只怕齐国趁机挑战，故而连丧事也不能办。”
裴一然冷冷一笑，说不出的沧桑。
不过一夜之间，她竟如同苍老了数岁一般。
“秘不发丧。晋帝以为，如此便无人知晓了么。齐国昭王塞北关外一战，人人皆说，他是死于算计，齐王的算计，齐王害怕魏国，故而也是秘不发丧，连皇陵也不曾开棺，葬入佛寺，可不也天下尽人皆知了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今时今日，魏国已亡，齐王也不曾将昭王的神位迁入皇陵，可见背后之死是有缘故的，天下人猜测纷纷，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昭媛主子在晋帝面前说不上话，唯有尹昭媛，晋帝这几日除了她，几乎谁也是闭门不见的。”
\\\"你是想让我去，求一求尹昭媛么？”
侍女低头，不敢再说什么。
裴一然笑了笑，凄楚莞尔。
“我纵然想去，她又怎会见我？兄长杀她父，灭她满门，裴家有今日，她巴不得。我虽孤苦，却还要留下我裴氏一族最后的骄傲。”
“你兄长若是听见你方才这一句话，必是含笑九泉了。”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自门外飘进，裴一然抬头望去，正是翩然而至的尹倾徽。
她一袭素白，头上唯有一支素银钗，连丝巾亦是换成了白色，裴一然蹙眉，咬了咬嘴唇。
“你这是。。。”
“裴将军今日下葬，我合该念及往日，为他穿白以尽心意。‘
尹倾徽走进内室，坐下，看着随后跟进来的裴一然。
”你不比如此假惺惺。若非你计谋，我兄长也不会死。“
”这话，我对你兄长也说过。看来深宫之中待久了，连心意也不免相同了。“
尹倾徽环顾四周，昭媛宫一夕之间竟如此落寞寂寥，本是同自己一般，后妃中最尊贵显赫的位分，如今还不及一个才人的宫室。
”你可是想为你兄长送行？“
裴一然目光一动，不可置信的仰起头。
”你想帮我？“
”你应知晓，若是我不愿做的事，是连说也不会的，我只觉浪费时间。“
裴一然抿唇，许久才道，”你想用什么交换？“
尹倾徽蓦地一笑，竟是几许无奈之色。
”裴昭媛，你还真是天真，看来你裴家将你自肖在掌心，如视珍宝，所以才将你教得如此蠢笨。“
尹倾徽站起身，往这四壁皆空的内室打量着。
”你还有什么可与我交换的么？你可知，帮你私自去为晋帝赐死的人送行，一旦被揭发，可是要杀头的死罪么？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比性命更能让我珍视的么？“
她说罢将一副令牌交到裴一然身后的侍女手中，目不斜视，看着门外的秋梧桐。
”今晚子时，你拿着这个，到文武门外，会有我的人等在那里，将你送出宫去，明早天亮侍卫交接换班之前，你务必赶回来，万万不可拖沓，否则一旦被晋帝知晓，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她说罢转身便走，裴一然忽而自背后叫住了她。
”其实，你并非狠心之人。“
尹倾徽一愣，脚步不由自主顿住。
”若是你恨毒了我兄长，也不会如此，若是你一心要置我裴家与灭族之地，现下更不会来我宫里，帮我去送兄长最后一程，而是千方百计的筹划着，该如何让晋帝杀了我。“
尹倾徽闭目，睁开时已然掩去眸子中的一缕伤感。
”留你在这昭媛宫，如置冷宫一般，岂非更大快我心？何必非要你死，那我今后，同谁争斗？“
”可是后宫最不缺少的，就是争斗，你倘若是想斗，同晋后，同寒昭容，同陈才人，还有那些日日闲来无事的妃嫔，哪一个不行，为何偏偏是我？“
”因为你是我尹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尹倾徽说罢，便再不回头的出了昭容宫的殿门。
”昭媛主子，这尹昭媛是何用意？您若是用她这令牌私自出宫，可否会折在这上头？她可是挖了一个陷阱，等主子跳进去？“
裴一然俯首接过那令牌，紧紧攥住，”她若是真想害我，便不会用她自己的令牌，一旦东窗事发，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以为她便能逃么？晋帝的宠爱，白妃尚且得晋帝许诺六宫无妃，下场是什么？你不清楚么。“
那侍女点头，却也心中惊愕。
“既是尹昭媛害了裴大将军，更断无理由帮主子的。”
裴一然目光幽远，许久，竟渐渐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是为一个男子，赎罪罢了。”
裴家。
尹家。
竟是一样的可怜。
这一夜，是尹昭媛唯一一次觉得宫中也并非凉薄的一夜。
晋帝去了寒昭容的宫里，昭媛宫唯有一室旖旎温馨的烛火，再无那些奉承随和之气，她觉得安宁许多。
侍女早早为她梳洗卸妆，便下去了，唯有近身侍奉的鹤儿，执了香炉站在内室的床榻外侧，看着正坐在铜镜前发呆的尹倾徽，幽幽道。
“昭媛主子可知，晋后向晋帝提及，打算过几日选妃。”
尹倾徽点头，仍是不曾将目光自窗外收回。
“白妃已逝，凝昭仪也死了，裴昭媛被禁足，还不知今生能否走出昭媛宫半步，这和冷宫也无区别了，晋帝是该选妃。”
“主子不惊奇么？“
鹤儿见尹倾徽如此轻描淡写，不禁纳罕。
”惊奇什么？晋后那样会逢迎晋帝心思，自然会想出这个招数，意料之中，自然无可惊奇。“
她说着推开窗子，苍穹之上静澜幽邃，几颗星辰格外的明亮。
记得昔年，裴在彬最喜欢揽着她站在青城的草坡上，看星辰浩渺，万籁俱寂。那一刻，她曾无数次幻想，若是能静止永恒，得一世温馨，该有多么好。只是岁月匆匆，还来不及重温，就已湮没，再无可寻。
”魏国灭亡，楚国灭亡，天下现在唯有三国了，不知晋国的气数，还有多少。“
”主子怎么这样口无遮拦？“
鹤儿惊愕，立时放下香炉，去关窗子，尹倾徽看着她面色慌张，不觉笑了。
”你怕什么，这话晋帝自己想必也无数次徘徊心际了，我又为何遮掩着？魏国崛起之日，晋国与齐国早已雄踞天下多年，可是魏王却是世间少见的奇才，一样败了，可见战场之上，生死无眼，胜败难论。“
”听主子的言下之意，似是觉得齐国诛杀楚国与魏国君王，是理所应当之意了？“
”这倒不是，只不过这两日，我似是明白了许多。“
她将目光自窗子外面收回，转而望向烛台之上的烛火。
明明火星，璨璨釜。
岁月亦是如此，一眨眼，流水之情，怎能长存。
“生死不过一霎那，便如花开花落，转眼间，一生的积存付之一炬，故而人们垂首哀戚，却不知世事皆是如此，何尝唯你一人呢。”
“主子似乎自裴大将军死后，便开通了许多。可见将军之死并非如前朝那般议论，只是晋帝为了巩固自己的军权，以免旁落而做的圈套，裴昭媛尚且也是无知之人，如此说来，将军之死，还让主子也茅塞顿开了。”
“怎么，前朝对于裴将军之死，议论很多么？”
尹倾徽不免惊诧，回头望着鹤儿。
鹤儿点头，“正是，众说纷纭，各执己见，主子若是不小心听见了，想必也是为他们头疼。干他们何事，自己食好俸禄就罢了，没有来的嗡嗡管别人的事做什么。”
裴家生前那样风光，裴将军亦是不可一世，自然死后，要经后人无数推敲品评了。也是世故如此。“
她复又叹气，转身扶鬃儿的手。
”我累了，扶我去床榻歇息吧。“
庭院幽深几许，廊下风雪积聚。
晋元年332年十一月初二，为期十一日大选妃。
敕令白城、青城、凤城和寒城四城进献秀女一百二十七人，于十一月初五之前全部送入皇宫，落居芙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