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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帝都歌 金缕一曲煞尘嚣

    “敬娘娘。”

    章宝妤捧了茶盏跪在地上双手敬奉,阮宛珂扬眉一笑,接过,却不抬头,只是望着那茶具。

    “这是邵昭仪宫里才能有的规制吧,怎么皇上大赦六宫本宫却不知道?莫非宝妤也能沾上这光了么。”

    章宝妤笑着,仍是跪在地上。

    “回娘娘,邵昭仪已被贬为庶人,自然不能用这器具了,臣妾吩咐奴才从昭仪宫中翻出了这些崭新的,有的送到了别的妃子哪里,这一套便自己留下用了。想来皇上忙于前朝,皇后料理中宫亦是千头万绪,区区一个庶人,便不必忧劳。”

    阮宛珂抿唇不语,看向章宝妤,沉默片刻才抬起手示意她起来,又吩咐嫣然赐座。

    “虽说是庶人,可是到底也诚基皇子是血浓于水的母子,既是再如何变更身份,也是抹不去这层的。昭仪之罪足够千刀万剐,可是皇上将她贬为庶人,却还不肯逐出宫去,大抵为着诚基皇子这关系。”

    “可是皇子若是十月怀胎只为她人生养,又有何意义?邵庶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秦昭仪的养子,岂非在冷宫恨不能杀之?”

    “邵昭仪有此结局想来嘴上不说心中已是懊悔,你我不该再如此排挤,登高跌重是世事使然,为自己积些口德吧。”

    阮宛珂说罢默默下来,忽而叹气,“你先下去吧,天气炎热,闷得难受,以后便不用来请安了。”

    “虽说皇后娘娘下旨免去众妃一日两次的早晚安,但是臣妾却愿意来娘娘这儿,不管说什么,哪怕只是听着娘娘聊些寻常,也觉得心内有个着落。”

    章宝妤说罢见阮宛珂仍旧默不作声,便也识趣儿的站起身道了声告退,见她走了,嫣然俯首接过阮宛珂手上的茶盏,看了看,蹙眉道。

    “娘娘,不知这器具。。。”

    阮宛珂偏头看了一眼,“邵昭仪昔年执掌六宫大权,又有皇子傍身,自然前朝后宫无一不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巴结,她的东西随便一样便是最好的,你留下,然后奖赏给做事出挑的奴才。”

    嫣然会意一笑,“邵昭仪的东西奖赏给了奴才,这才是最大的难堪,娘娘高见。只是奴婢方才瞧着,娘娘似是同章宝妤话不投机,很是不待见?”

    “如此落井下石见风使舵的女子,有什么好待见的?她可在邵昭仪落魄之时如此,谁又能保证一辈子顺风顺水,若是本宫来日有此一朝,岂非养虎为患?自然话不投机。”

    阮宛珂说罢沉吟半响,抬起头。

    “陪我去冷宫,我想去看看邵昭仪。”

    嫣然张了张口,她本是想劝阮宛珂在此关头避嫌,却想着她是何倔强执拗的女子,也只得点了点头,躬身出去备轿辇。

    “朱颜改,二十三弦急。月落啼,子规东南尽。长安繁华数百里,长街千万居,灯花隐隐,瘦过几夕浑不知。”

    阮宛珂站在冷宫门外,凄凄草木深,已是半树高,昔年她与蓉儿游戏之诗,今时于这萧瑟的冷宫,竟如此合情合景。

    嫣然置身于这冷意之中,也是一抖,她回头,深知阮宛珂的性子,便擅自做主屏退了一众跟随的侍卫和仪仗,只自己一人留在门口守着,而阮宛珂却独自推门进去。

    昏暗的室内,白日黑夜毫无两样,唯有一缕阳光自天窗缓缓投射进来,竟那样突兀,照的人睁不开眼。

    邵家墨始终伏在椅上,半醉半醒,忽而木门“吱扭”一声,她身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沉寂。

    阮宛珂不语,站在门口,环顾着这冷宫的四壁徒墙,卢绰约的冷宫,远远比这里要宽敞干净得多,宫中人最会见风使舵,璞贤才一下旨贬为庶人,后脚便被他们私自做主挪到了这里。

    她心内一阵悲凉,幽幽道,“数日不见,昭仪苍老了许多。再不像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邵家墨隐隐的冷笑自天窗那儿传来,令人不由一阵萧索。

    “你如此得意,来这冷宫做什么。”

    “再得意,也有失意的时候,冷宫我也不是没有进过,纵是现在外人眼中我如何风光无限,谁又能言自己一辈子在最高处?既是,也高处不胜寒。”

    阮宛珂说着坐下来,椅破败的椅子因年久失修竟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她欠了欠身子,也只是坐住一个边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会妄求一世之幸。”

    邵家墨微微侧头,借着昏暗的阳光,看清了她的脸。

    “阮宛珂,你在这两国深宫飘零这么久,受尽了屈辱与荣华,本该同我一样,沧桑枯萎,不想还是与三年前无半点分别。当真是岁月匆匆,眷顾你亡国妖姬。”

    阮宛珂听得出她言语中的敌对之情,去不计较,而是沉下眼脸,笑了笑。

    “亡国妖姬,媚君祸水,我听的多了,不觉怎样,女人一生,何尝不是依附于男子?任世间诸多评论或真或假,或虚或实,无须在意。过的好坏,唯有自己清楚。”

    邵家墨沉谧,冷冷的扯了扯嘴角,抬起头,逆着那束强光睁开眼,刺痛之感袭满全身,却不舍移开。

    “这外面的阳光,好么?”

    阮宛珂望着她贪眷的脸庞,摇头。

    “皇宫中的阳光,一年四季都是一样,再温暖,落在不风光的人身上,也是寒如数九,再寒冷的阳光,落在风光的人身上,也是温暖如春。至于皇城之外,我同你一样,早不知了。”

    邵家墨忽而哈哈笑着,眼角晶莹的一行水迹泄露了她此时心内多么不甘。

    “我昔年,在这宫中,也是只觉四季如春的,如今,倒轮到你了。”

    阮宛珂苦笑,低头看着已有了裂痕的地面。

    “往后,再轮到谁,连我也不知。”

    “皇上对你真好,这一份好,让后宫多少人嫉妒。”

    邵家墨狠狠咬着牙,一抹犀利的目光逼向阮宛珂。

    “我恨你,后宫的女人,都恨你。你是亡国公主,是魏王元晗的妃子,皇上竟都不在乎,这些毕生唯有他一个男人的女子,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既是看了,那眼底也无半分深情,我又何尝不知,我若非没有诞下诚基,这半年的恩宠,于我还是镜花水月,我根本得不到,后宫中母凭子贵,既是荣幸,更是残忍,一个女子,谁不愿自己的夫君是真心所爱,而非为了生育一个皇子。”

    阮宛珂默默听着,她凝眸看向邵家墨的面容,虽是冷宫之中数日消磨,殆尽了她的光泽艳丽,可是那隐隐的倾城色,还是无法被抹去。

    年华辗转过,碧空落丹青。

    过去的,再不会重来了。

    “你那一日,对我讲,我不过是乔氏一族的代替品,是何深意,你可能否再说一遍?”

    阮宛珂看着她,她的眼中渴求真相的目光让她心内一动,这就是后宫中的女人么,毕生活在圈套里,连一个真相也不得知。

    天子啊,你便是如此无情决绝么。

    “既已过去,何必追究。”

    阮宛珂站起身,邵家墨忽而也跟着坐起,她直视着阮宛珂,一行清泪缓缓蔓下。

    ”我毕生都出不了这皇宫,也再不能与你争个高下了,我唯此一个要求。“

    阮宛珂停下脚步,回眸,目光自她的面容之上流连而过。

    ”你是皇上心中制衡乔禧如最好的人选,因你们同是五夫人列,而秦赋,皇上心中对秦赋有情,他不舍让秦赋做这个前朝的棋子,所以是你。乔氏一族横行霸道,权倾朝野,他不会让乔禧如生下皇子,唯有你,邵氏一族安分守己,时刻感恩圣上天恩,既是诚基皇子做不成太子,你邵氏一族也会谨遵圣意,如此说来,自然你是沾了乔禧如的光,方才有幸成为皇室唯一的皇子之母妃。“

    ”在遇见你之前,皇上最爱的是郑浣娆,何时是她秦赋?“

    ”夏梓妆,柳苏玫,郑浣娆,秦赋。她们都得到过皇上的爱,只是或多或少罢了,而秦赋,她是皇上心中最割舍不下的,只从他不肯让她成为勾连前朝与后宫的棋子便能看出,他护着她。邵家墨,你真傻。你以为你赢了所有后宫的女子么?你诞下诚基,做上昭仪,更统摄六宫一年多,前朝称颂,眼看后位将至,却错失,故而你恨我,恨皇上,可你殊不知,你自进王府那一日起便成为了皇上,一心一意培养的棋子!”

    阮宛珂话音未落,邵家墨已是一阵放肆悲苦的大笑,她看着那天窗让人沉醉的光晕,和那一日初入王府封为侧王妃何其相似。

    旧人不敷,新人在侧。

    邵家墨,你多年的自以为是,隐忍坚持,终是一场空。

    阮宛珂转过身子,欲离开这令她压抑窒息的冷宫,忽而身后一声闷响,她错愕转身,竟看见跪在地上的邵家墨,她惊住,不明所以。

    “阮宛珂,这一跪,我谢你让我知道真相,不然我这一生,活得何其悲凉。我再踏不出这扇门了,可我所作所为,皆是无悔,唯一的不甘,你说过,你楚国公主仍有傲骨,无论世事如何无情,我邵氏女儿也有傲骨,可我却不及你,我活的狼狈,你却傲世帝都。”

    “冷宫再冷,终是活着便有希望,皇宫再暖,若是行尸走肉一副空空皮囊,也不幸福。”

    阮宛珂最后一抹笑意在关上门的瞬间同那满室旖旎温情的阳光一同隔绝在两个世界。

    嫣然走上来,俯首轻声,“邵昭仪与娘娘说了什么?”

    阮宛珂摇头,仍是看着那一扇门,掉了的漆皮,破败的木钰,方才邵家墨的那一跪,几乎击碎了她一直一来的强硬之心。

    “没有什么,可怜人,可怜话。”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嫣然想起邵家墨往昔种种罪行,不禁咬牙道。

    “被算计的人本就苦,何况被自己枕边人算计的呢。”

    “皇后原谅了她么?皇后心软了?”

    阮宛珂看着一连讶然的嫣然,仍是笑。

    “既是我原谅她,想将她放出来,她知道了真相,也必不会出来了。除了冷宫,这皇宫的每一处角落都是虚情假意,她再不愿看见了。更何言我不会原谅她,因为从未恨过,我要恨的人那样多,怎有精力恨一个不值得的人呢。”

    阮宛珂说罢最后回眸望着那一扇天窗,长长的叹了声气。

    一歌万金邵家墨。

    艳光晃过帝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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