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回贾府丫鬟透机宜
送别了十三皇子和妙玉,宝玉心头反生出些难言的落寞。.他本是喜聚不喜散,昨日厮混在一堂狂饮斗酒,耍牌高歌谈笑恣意的情景仿佛在眼前,蓦然回首,人去台空,好不寂寞。马车绝尘而去,长亭外只有道旁碧柳万条挥手相送。
黛玉双手合十闭目祷告平安,北静王负个手,慨叹一声:“十三爷果然是个有胆色的,如此荒诞不经的事也只他做得出来。”侧头见宝玉一脸困惑似是不解,北静王才说:“这件事儿被你们看到了未必是好事,你们还是速速回府去,若是有人问起十三爷的下落,就只说十三爷嫌弃黑水庄院破旧简陋,赶了一大早就回王府养伤去了。”
宝玉见他说得满眼担忧,平日平和的颜色竟然一点都不见了,猜想此事怕大有名堂。十三爷那种人,谈笑风云,怕是泰山崩于前只做弹丸飞弹,毫不经心的,自然想到哪里干到哪里,不计后果的。也不知他趁了在山庄养病私自出京,若被人察觉又会怎样?
宝玉吩咐下人草草收拾一番,就带了黛玉回府。听说黛玉静养些时日,不过是咳喘虚症,不是时疫,众人也就放了心。
宝玉携了林黛玉的手共去老祖宗房里问安,却见院里几名丫鬟婆子围着一名手笼着袖子立在廊子下的大丫鬟在候着什么吩咐。
“二奶奶吩咐你们两个拿了对牌去取两幅红绫子来,把这园子里的花树都系上绸子结彩给花神娘娘添喜图个吉利;你们两个速速回二奶奶房里,去把那个青玉九转的熏香小炉取来,二奶奶赶着要把老太太那个赤金的换下来去炸一炸成色,若是见大姐儿醒了,就吩咐乳娘一道的抱过来,记得给孩子包裹上头,才醒了最怕受凉;墨玉,你去我房里,靠窗根儿那张卧榻的褥子下靠枕头那边的格子里有个乌漆匣子,打开来有几本帐,浮头那本是二奶奶拟的礼单,你去取来。”她言语利落如放鞭炮般字字清晰干脆轻快,麻利地把人就发了出去,自己揉揉腰恰是见了宝玉携黛玉欢喜地进来,就上前去屈膝见礼道个万福,原来是徐。
几日不见,徐被凤姐姐调教的愈发的出息了。见她笑容满面落落大方,面色也柔润许多,上身一件簇新的桃红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鹅黄裙子,挽了两个髻,发抿得油亮整齐,更显得俏丽。宝玉也未她高兴,说一句:“才一见我还当是平儿姐姐在派事儿呢,没成想是你。.”
“今儿我当差,二奶奶带我过来的。二爷的伤可是好些了。”徐问,对林黛玉不过一笑而过,眼儿从黛玉头上到脚一路刮下来,笑容中含了只有宝玉才觉察的轻屑之意,反是让宝玉不安。黛玉似不曾留意,也不曾正眼看她,爱答不理的神色淡淡。宝玉忽然记起先时那桩尴尬事让徐冤枉了黛玉,还不得暇向徐去解释,也不好解释。他便看一眼黛玉,忙替她向徐陪陪笑说:“我倒是不碍的,反是林姑娘一路颠簸疲惫之极了。”
“二爷快进去吧。里面有好事等着二爷呢!”徐说,让着宝玉进屋替他打帘子,对里面禀告一句:“老太太、太太,二爷同林姑娘回府来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了。”
黑鸦鸦的一屋子人,谈笑风生的。一见宝玉进来,满身罗绮金翠的王熙凤摇曳着腰肢迎过来,拉着宝玉上下打量着啧啧称赞道:“难怪老祖宗宠宝兄弟,就是让我这么一看,也看入眼里就爱的不得了呢,果然如宝似玉的。也怪不得太子爷都赞不绝口呢。”宝玉一惊,太子爷?太子爷可是说他什么了?
见他神色稍怔,熙凤拉着他的手就往老祖宗的榻边来,将他塞去老祖宗怀里说:“老祖宗可是看看,咱们宝兄弟大出息了,日后光宗耀祖的事,可是要靠他了。”
“看看,看看。还是我的宝玉懂事明大理的。太子爷从宫里打赏了许多的东西给你,夸你深明大义,立阻了十三爷出京的谬行,还在皇上面前褒奖了你许多。这宋坑的七星端砚、澄心堂的宣纸、百年的乌玉奚墨,御贡的湘竹泥金扇子……且不说东西轻重,也是皇恩浩荡呢。这太子可是日后的帝君,真是祖上保佑呀!”老祖宗唠叨不休,笑得合不拢嘴。
“谁说不是呢?这平日里那些人见了老祖宗多疼了宝兄弟一星点,嘴里的抱怨不停的。焉不知老祖宗是别具慧眼识英雄的,昔日识得了太老爷这英才,如今又识出了宝兄弟这和氏璧!”王熙凤甩个帕子在人前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说着,逗得众人笑的,随声附和的,给老太太道喜的好不热闹。
贾母却微怔了怔,静静落下泪来。一时间众人慌了神,忙来哄劝,不知所措。
贾母这才哽咽说:“我就说,只这个玉儿是最像他祖父的。他们反怨我一味的偏心。”
众人连声劝慰一阵,贾母这才稍定定神,用帕子拭去眼角的老泪说:“你祖父小时候呀,可也是遇到过这么一桩奇事儿。那年高祖皇帝在宫内大宴群臣,许了百官带上家眷孩子去,取个‘百子纳福’的吉利。那年你祖父七岁,才随了你太祖爷从江南老家外任上归来进京述职。高祖皇帝见你祖父生得白净机灵,就问他说‘你孝子不许说谎话。你们江南最大的清官是谁?’你祖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唐清源’。高祖皇帝一听龙颜大悦,将你祖父抱起在怀里,对了百官夸赞说‘做官当公正耿直如贾国公’。原来这个唐清源虽然是个清官,在同僚中却是人缘极差,极易得罪人,在江南口碑不好,还同你祖父素来不睦。只是他着实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百姓极为推崇的。高祖爷听了一个七岁孩儿童如此说,立刻赞许你太祖父是个秉性正直之人。这之后,你祖父位高权重连连高升,多是得益于此。如今你小小年纪的得到太子爷的嘉赏,真是贾府之幸事,宁荣二府日后的福祉呢。”
宝玉含糊应对,偷眼看了林妹妹,林妹妹冷哂了望他,似对这些话极是不屑。
宝玉知道林妹妹最是厌恶这些攀附权贵的恶俗之事,只是一时也无法脱身。宝钗执着纨扇过来,牵了黛玉的衣袖怜惜道:“瞧林妹妹这身子,反是更单薄得可怜了。回头我吩咐人送些上好的金丝血雁给你,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再看黛玉,果然楚腰不盈一握,纤弱的样子弱柳扶风一般,多了几分妩媚,宝玉反是看得愈发的喜欢。
贾母这才说:“林丫头这身子反是更清瘦了。还是宝丫头心细,处处留心的。”
宝玉不由望向宝钗,她盈盈含笑的,谈吐落落大方,牵了林妹妹的手久别重逢般说不尽的思念,又得体地同老太太应对着。宝玉忽然记起了滴翠亭扑蝶她背地里暗箭中伤嫁祸黛玉,还去害徐的种种劣迹,就算是她为了自保,为了讨好太太,这种行径也是他鄙薄的。
这边谈笑正欢,宝玉无心搭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忙回头去寻丫鬟上茶。却一眼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小丫鬟不停给他递眼色,竟然是徐,一双眼儿似会说话,示意他出去,神神秘秘的。宝玉寻思她似是有话说,就寻个借口出去,行到她身边时有意深深望她一眼滞停了步,又疾步出去。
果然徐随后追了出来,紧随其后低声说:“二爷随我一旁讲话去。”
来到桂树树影里,徐见左右无人说:“闲话奴婢就不多讲,只是有个紧要的事儿务必让二爷提早有个提防,早做打算。昨个儿我去太太房里替我们奶奶送鞋样子,正听到老爷同太太在房里说话。老爷提起二爷……”
宝玉见她神色紧张,左顾右盼地,想是有什么大事,就问:“说了些什么?”但是心里也并不十分介意,毕竟这些日子他没在父亲眼皮下惹出什么祸事来。
“老爷说起什么朝廷里的事,什么皇子殿下逃奴的如何就同二爷牵扯去了一起。骂了一阵子二爷不思上进,忽然又说起什么八殿下逼着向二爷你讨什么人呢?老爷不停地骂,说是贾府怕是要被二爷如此的牵连得家破人亡,唉声叹气了好一阵,还说是要好好拷打审问二爷你呢。起先太太不敢发一声的,后来发过一阵子无名火,太太才开口说话,劝老爷投鼠忌器的也要看在老太太的情分上不宜妄动。老爷就一直在骂,说起什么八殿下如何,太子爷如何的……后面的话,我寻思着不宜立在庭院里听那么多。见金钏姐姐立在外面伺候,似不曾留心里面的话,我就提醒她一句说‘可是二爷又惹老爷怒了吗?’,金钏姐姐兴许是听完了后面的话。只是我没个由头不好问她的。二爷不妨亲自寻她问个究竟,金钏姐姐心里对二爷也是极好的,徐看得出的。”
见徐一脸担忧,不似是在无中生有,想她一片好心都为了自己,宝玉拱手道谢。
“二爷莫折煞了奴婢了。若不是二爷那日出手相救,怕徐此刻命丧黄泉了。二爷有话尽管吩咐徐。”宝玉点点头,徐又说,“我看金钏姐姐今日不当值,不如二爷去园子里等,我设法诳她去园子里,二爷亲口问她就是,金钏姐姐该是个明白的。”
宝玉心里反是忐忑不安,怎么八皇子寻上门来找他要人吗?难道是为了妙玉?可是八皇子如何的要来寻他的不是呢?宝玉揉拳擦掌,心里放不下,就应了金钏去寻人。宝玉说:“我去园子里的滴翠亭等着,那个地方偏僻平日无人去的。”忽见徐面颊一红,月色下含了些羞恼,宝玉自知失言,却故作糊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