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1
宝玉平日同这个弟弟也不常说话,见面不过敷衍几句。.一是他不想招惹赵姨娘,二是环儿着实的不长进,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府里长兄当父,他也曾试图开导过环儿几句,只是赵姨娘好心当做驴肝肺,反是风言风语地挖苦讥讽,说他故意地拿环儿立规矩,不过是抖落自己的威风,显摆府里对他的尊宠罢里,自此后,宝玉对贾环也懒得去提携点拨,反是赵姨娘对他面上陪笑,腹中藏刀,不失时机地在老爷面前诋毁他告小状。
“二哥哥,听说你院子里养了一对儿红子,让我看看可好?”贾环凑近宝玉,欠脚探脖子向宝玉身后的廊子上望去。
晴雯正在给鸟儿添水,脸一沉冷言冷语道:“这鸟儿才买回来待调教呢。盖了帘儿不让见光,更不许听了乌鸦蛤蟆叫,怕脏了口。若想看,还是等调教妥了过几日再来看吧。”
宝玉心里暗笑,晴雯的舌头哪里是肉做的,分明就是薄铁快刀,刀刀猛劲,割肉不见血。
贾环白爪挠心般不甘,浑赖了一阵子,忽然恍悟过来晴雯的话意,气得跺脚赌气地骂:“好你个奴才,你敢骂我是乌鸦蛤蟆?你长了几个脑袋,没个尊卑的。我娘说,我好歹是个爷,你一个下贱的奴婢也敢夹枪带棒地骂我!”
“是爷先纡尊降贵来同我这奴婢搭讪的,奴婢的话只说给那不相干的人听,吐沫星子溅出去,谁让爷自己探个脸儿上前来顶唾沫了?”
“你,你……我寻我娘来同你理论。”贾环被她气得张口结舌无以应对,嗷嗷地哭了起来。
宝玉极厌恶贾环这种撒泼犯浑的无赖行止,沉下脸喝一句:“好好地讲话C歹是个爷呢。这里没趣,你就寻个有趣的地方玩你的去,何必在这里来找不痛快!”
贾环见哥哥发怒,也是一惊,平日宝玉总是满脸含笑,不同人红脸的。如今宝玉怒了,贾环也只得强忍了怒气,狠狠瞪了晴雯一眼,转身跑远了。
宝玉先去老太太房里请安,来得晚了,老太太用过些莲子百合粥正在午睡。鸳鸯出来连连向他摆手示意他轻声,引他到了外间问:“老太太一直在挂记二爷呢。昨晚老爷传去,可还妥当?”
宝玉笑了说:“也没什么,不过一个没眼色的官员跑来府里寻老爷纠缠些事儿,无非是讨些银子,打发了就是。.”
鸳鸯是老太太身边最贴心的丫鬟,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她替老太太做主。她抿个嘴儿笑了端详他说:“没事儿就好,昨儿听金钏儿回来说,亏得去的及时,阻了老爷发怒。我心里就还想呢,又是什么事儿惹恼了老爷?”
宝玉自嘲地一笑说:“那是我唬金钏的话,姐姐不必当真的。”
见老太太一时不会醒,宝玉就去母亲房里请安。
暑气微蒸,花儿都恹恹的,宝玉心想,连花儿都睡了,怕是林妹妹也是懒洋洋的睡下了吧?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往西行过穿堂,穿过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
打帘子的是彩霞,看了他一笑,凑过去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低声说:“太太在榻上打盹儿呢,二爷怕是要多候一会子呢。”
“谁在里面伺候?”宝玉问。
“金钏儿在呢。”
宝玉一笑躬身进屋,浓郁的伽蓝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母亲才参禅诵经不久。
宝玉挥手赶赶呛鼻的的烟气,掩了口鼻不让自己喷嚏。眸光草草四下一扫,见几个丫头子歪歪斜斜的都在一旁打盹儿,或靠或坐的,怕是入夏人乏。里间靠窗一张凉榻,母亲斜倚一靠枕托颊沉睡,身边的丫鬟金钏穿了一件清爽的水绿衫子葱绿黑珠线掐牙褙子坐在一旁为太太捶腿,一边在瞌睡,头也是一点一点的,一串儿雨滴般透亮的翡翠耳坠儿在桃腮边一晃一晃的,敲打着粉颊,很是惹眼。
屋内悄无人声。宝玉蹑手蹑脚近到跟前,逗趣般一把摘下金钏的耳坠子。
金钏儿微微睁眼,见是宝玉,又闭目瞌睡,瞟向他的眼神分外妩媚,看得宝玉心头一动。他猛然想起这情景似曾相识,前世里,也是他逢场作戏趁母亲午睡同金钏逗笑,金钏见太太熟睡,也肆无忌惮地同他逗了几句。不想惊醒了母亲,一个大耳光扇向了金钏,吩咐金钏的娘将她领出府里去配小厮,羞得金钏无颜面世,竟然投井自杀了。而金钏投井后,最痛苦的就是自己,弟弟贾环向父亲诬告是他强、奸未遂打了金钏,逼得金钏好端端地含羞投井自尽,父亲震怒之下,险些将他活活打死。那是他前世里一场噩梦,父子之情也断于那时,如今每每记起还不无心寒。
如今重现此情此景,正是警幻仙子姐姐重托的时候到了。眼下正是他力挽残局的时刻,他不能再让金钏无辜而死。
心里一想,事情皆由他起,他不能再招惹金钏。金钏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虽然此后了太太十多年,同袭人、平儿她们大致一批入府的,只是相形旁人,金钏最是心性单纯,平日口无遮拦爱说爱笑,又不像晴雯的口舌如刀,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
宝玉沉一口气低声说:“就困的这么着?我先去凤姐姐房里看看,待会子再来请安。”
金钏抿嘴一笑,闭着眼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宝玉虽然有些恋恋不舍的,甚至顺手摸出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都掏了出来,又想不能重蹈覆辙,就随手放回了荷包,转身而去。
“都从身上掏出来了,就赏人家吧。”金钏微合了眼,原来她在偷看。
宝玉被她逗得来了兴头,反是按咨包不给她了,悄悄笑她:“就馋成这个样子?”
“二爷身上尽是宝贝,让人如何不馋。晴雯、袭人守了你没少得好处,还说谢我呢,只是好话填补人。”金钏低声嗔恼道,样子娇憨可爱。宝玉心知她是指救他免于汗巾荼毒之难的事儿,于是情不自禁顺口说:“这也不难,等太太醒了,我讨了你去,咱们一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金钏儿忽然睁开眼,将他一把推开笑骂:“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若是……”
宝玉闻听此话脸色大变,前世里金钏临死前的这句话已成他的梦魇,他急得去堵她的嘴,想此刻母亲是醒着。集中生智道:“不好不好!若我讨了你过去,彩云一定怨怪我没有分给她这香雪润津丹吃,岂不得罪了。”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金钏正同他逗得有趣,哪里肯放,一把扯住他衣袖说:“才让你谢我,就跑了不成?彩云在东小院儿吃环哥儿的呢,要你费心惦记她?”
只见王夫人忽然翻身而起,抡圆了巴掌照金钏儿脸上狠狠掴了一掌,打得金钏扑倒在地。王夫人指着金钏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宝玉一惊,悔得肠子发青,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自己千百个留心不去招惹金钏,这大难还是来在眼前。
宝玉臊得没脸,本想一走了之。才默默转身要溜,忽然警醒,自己已经不是前世里那个混世魔王纨绔恶少,闯下祸没担当的溜走,难道要留个柔弱的丫鬟在这里独自顶罪惨死?
宝玉转身回来跪在母亲面前,挡了哭哭啼啼的金钏道:“太太若是责罚,宝玉甘领。儿子不过是念在金钏姐姐昨夜持了老太太的拐杖冒险去老爷面前救下了儿子,才想给她些润津丹吃,见她困得打盹,就同她说笑几句提神。也不知儿子和金钏的哪句话说得有失体统了,让太太如此动怒。太太这些话责得是金钏,若被人传给老爷耳朵里,怕是打死儿子的心都是有的。与其被老爷的家法活活打死,不如受母亲责罚就是。”
宝玉眼眶一红,满脸的委屈,偷眼看了余怒未消的王夫人。
金钏儿半边脸火热,只在地上低声啜泣,一句话也不敢应。
王夫人长喘着气,对门外喊:“来人,玉钏呢?”
玉钏应声匆忙而入。丫鬟们醒了忙凑进来,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王夫人不等玉钏近前就吩咐:“去把你妈喊来,把你姐姐带了去,寻个小厮配了嫁人!”
金钏儿一听如五雷轰顶,跪下哭道:“太太,太太,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沉了脸骂:“都是我从前姑纵了你们,我只一个宝玉,难道眼睁睁被你们挑唆坏了,毁了去!”
“太太!”宝玉惊了,这真是飞来横祸,他央告着:“太太怎么如此说,儿子做了什么被她们挑唆,这无风三尺浪,怕是人言可畏,如此传出去,让儿子如何做人?”
王夫人虽然平日宽仁慈厚,但是执拗起来是不听人劝的。她认定了金钏干下无耻之事,断不肯留她,唤了金钏儿的妈妈白老媳妇来领她回去待配个小厮嫁了。金钏儿含羞忍辱的离去,泪眼望了一眼宝玉,宝玉从她眼神中看出了绝望,心里一惊。忽然记起金钏之死,忙追了对白老媳妇说:“白妈妈,你看好你女儿,莫让她寻了短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