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2
宝玉回去怡红院,失魂落魄,一路上都不知自己如何野鬼孤魂般飘零而归的。.
黛玉已经在他房里待了多时,见他眼神发直的奔进屋,兀愣愣地直扑去了床上,便忙随了几步坐在床边推推他问:“这是怎么了?可不是走得急中暑了?”
宝玉鼻头一酸眼儿一红,那种无奈造化弄人的感慨化作热泪涌下,也不说话,只拿枕头蹭着泪。
“哟,这是怎么了?”晴雯端了冰凉的梅子露进来,见宝玉落泪,林姑娘用帕子给他拭泪,就赌气说:“哭什么?好歹是个爷们儿,天塌下来的事儿,还不是要用肩头去顶着。难不成撒手眼见着等死去,反能把人哭活了过来?”
一句话,宝玉反是止住了泪,扑上前拉住晴雯说:“好姐姐,你再说一遍。”
晴雯甩开他的手说:“二爷也不是孝子了。这些话还用我们教你吗?”
宝玉寻思这话,反觉得点醒了自己。晴雯随口说,他却有意听。翻身坐起目光僵直,忽然跃身而起就要冲出门。黛玉一把拉住他,急得问:“你这是怎么了?说风就是雨的,去哪里?”
“去救人,若是去晚了,就要出人命了!”宝玉急得跺脚。
见晴雯和黛玉都围着他,麝月和秋纹也闻讯打帘子进来,园子里袭人在问:“麝月,里面出了什么事了?”
宝玉这才警觉地对外面嚷一句:“没大事,我心里不痛快,同她们斗气呢。”
说着打发了麝月和秋纹出去,才吩咐了晴雯落下帘子守了门口望风,拉着黛玉的手说:“林妹妹,我不瞒你,只是你也给我出个主意。这本不怪我,我不想如此,可是我害死了金钏。”
晴雯猛回头啐了一口说:“好端端的凭什么去咒人家,金钏平日同人都不红脸的,可如何得罪了二爷?”
宝玉也顾不得许多,向窗外望望浇花逗鸟儿的麝月和袭人,两人在廊下不知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宝玉记得前世里麝月是袭人的亲信,他身边有个风吹草动,多是这二人去向太太禀告的。晴雯看他闪闪烁烁的,更是奇怪了,回身问:“二爷若是没旁的话,我可是出去干活儿去了。”
宝玉这才把金钏一事的前因后果拿来对二人细讲一遍,本想说前世里金钏投井而死的事,可是又无法说出口,只得说:“金钏临走时哭哭啼啼的,说是回家就寻口井投井死了去,再没脸见人了。”
黛玉气恼道:“也怪你口无遮拦四处拈花惹草,怎么就平白生出这些腌臜事儿来。看传去老爷耳朵里才是大祸呢。”
晴雯一听也急了:“金钏这小蹄子平日里好心性,可也是个死牛筋认死理的,若搞不好真会跳井上吊的,这可如何是好?”
黛玉揉了手在屋里踱步,宝玉急得跺脚,一刻也停不住,晴雯说:“我设法出去看看她。.好歹这些年的姐妹,开导她一二。”
“你去看她也不过隔靴搔痒。她被太太逐回家,颜面扫地抬不起头来,生不如死的,不知要看多少白眼;加之太太责令她娘将她随便配个小厮,她心性高,这辈子怕是没有指望了。若要她回心转意,除非太太许她回府,可这是万万不能的,此事一出,有关二爷名声;再不然许配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人,也算是一辈子有个着落。可是犯了这种不检点的事儿,哪个好人家敢去娶她的?如此看来,不如一死了干净。”林黛玉自言自语般分析寻思,可是急坏了宝玉,跺脚道:“你说得轻巧,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难不成你就如此狠心?”
黛玉也恼了,一侧头眉头一扬杏眼圆睁道:“不管二爷愿意不愿意,事情已经走在这一步。我不过是前前后后分析布局落子的输赢退路,如今金钏这步棋到了绝境,怕没个好法子救她。劝服她苟且偷生委身一个小厮,反不如去死。除非二爷能让她起死回生,重新为人。”
晴雯噗嗤笑了,讥讽道:“若二爷果然有那本领,不如先将晴雯转世投胎了,也不必托生为丫鬟,行行好将晴雯托生去宫里,做个娘娘公主的,可是阿弥陀佛了。”
“宫里?”宝玉眼前一亮,一把拉过晴雯说:“好姐姐,求你一件事,务必去寻金钏,让她不可造次,就说我在求老太太开恩让她到大观园伺候我去。”
晴雯哭笑不得,帘子挑开一条缝看看走来的袭人对宝玉轻声道:“瞒一时不能瞒一世。”
“我只要瞒几日,就能救她。我去寻北静王爷去!”宝玉信心满满。
黛玉一惊,目光愕然,似察觉出什么来。
宝玉拉她去一旁低声说:“那条汗巾子取给我,你不要,我去还了他和十三爷去。”
“妙玉姐姐那边,可有消息?”黛玉问,不无担心。
宝玉安慰他说:“你莫急,我一道问了他。如今救命要紧。”
但他心里还是佩服林妹妹的冷静睿智,遇事不慌,别看她平日只会娇嗔哭泣,危难关头总能助他化险为夷。
伏中阴晴不定,宝玉从北静王府匆匆赶回,乌云一片吹来,天上阴沉沉一片。
宝玉轰走了小厮,自己疾步向潇湘馆去,迎面恰见宝钗同丫鬟莺儿举了一把伞盈盈而至。
“宝兄弟,这是去哪里回来?”宝钗问,靠近他就用帕子为他揩汗,关切道:“这么急匆匆的,仔细大汗被风一吹着凉害病。我才同颦儿那边过来,怕是她惦记你呢,心神不宁的。太太昨夜还念叨你的事儿,这老大不小的了……”
宝玉望着宝钗,看她温然的笑意,明眸灵动,牡丹花般的娇艳。她口口声声关切林妹妹,只是滴翠亭前扑蝶的一幕,总是显现眼前。
宝玉忍不住点道:“宝姐姐也要仔细了不要乱跑,园子大,不定什么时候撞见些污秽,听到些不该听的,看到些不该女孩儿家看的。若是看到了也不打紧,就怕是如鞋上不小心踩到狗屎,不想被人看去了尴尬,急得要找快石头去蹭掉,若是措手不及时,不知要蹭去身边的什么人的身上呢。”
莺儿是个机灵的,听了这话里有话,就心直口快地问:“宝二爷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姑娘哪里得罪你了?”
宝玉一笑说:“她自然没有得罪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宝姐姐心里明镜似的。”
宝钗气的面色一阵白一阵紫,似是猜出宝玉知道了滴翠亭的事,但又心存侥幸地想,该不是他听到风言风语来诈自己的?一时间觉得面上无趣,也不同他多理论,含混道:“莺儿我们走,快下雨了,也让二爷快些回去,仔细老爷寻他查功课呢。”
霎时凉风一过,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暴雨倾盆而下,宝玉措手不及,一路奔跑了回怡红院,一身纱衣裳湿透,塌塌地贴在身上十分难过。心想着林妹妹还在等他的消息,就一气跑回怡红院更衣。
大雨蔽日,怡红院里几个年幼的小丫头同戏班的几个小戏子在玩耍。因见雨水大,顽皮地把地沟下水都堵住,雨水积蓄了一院子如个大池塘。园子里养的一些绿头鸭,花鸭子,彩鸳鸯嬉戏水中,一群女孩子高高地挽起袖子裤腿儿,掖了裙子,赤足在水里追逐着戏水的家禽,轰得家禽惊飞扑棱着水花四溅,一群小丫鬟赶去捉的捉,赶的赶,再系了翅膀扔在水里顽耍。院门落了栓,也不让旁人看见。就连平日谨守规矩的袭人和麝月都掩口在游廊上嘻笑不止。
宝玉顶了大雨冲到门外,猛叩了几下大门,只听里面娇笑高呼声一浪浪传来,只是没人搭理他。雨下得急,湿透了衫子,宝玉急得叫嚷着拍的门山响。就听到里面袭人的笑声:“麝月,去看看,这会子谁在叫门?”
宝玉在外面嚷道:“是我!”
麝月笑了说:“听着像是林姑娘的声音。”
秋纹说:“我怎么听了像是宝姑娘叩门?”
晴雯的斥骂声:“胡说!这会子姑娘们顶个大雨跑来做什么?”
袭人支使不动玩性正欢的众人,也不想此刻会有什么紧要的人登门造访,随口念叨一句:“我倒要看看是谁,不相干的就叫他淋着去。”
沿着游廊来到门前,袭人打开一条门缝向外望,一看是宝玉淋得落汤鸡一般的,也不曾料到他这么早就回来。袭人笑弯腰开门取笑:“爷这是怎么了?淋成落汤鸡了。”
宝玉憋着一肚子的气,满心烦躁,飞起一脚向门猛踹了去。恰是门一开,宝玉一脚正踢在袭人的肚子上,疼得袭人“嗳哟”一声惨叫弯身倒地。宝玉也没看清来人,一腔无名火,嘴里骂骂咧咧:“下流东西!平日纵得你们得了意,反来戏弄爷了。”才骂出口,却见瘫软在地上哭的竟然是袭人。仔细一想,是呀,前世里他却是在一个大雨天叩门不开,误踢过袭人,怎么的就忘记了?忙去扶她问:“嗳哟,怎么是你?让我看看踢到哪里了?”
袭人没有料到宝玉会当众踢她,疼痛还是其次,只是脸上挂不住,又气又羞,腹中痛,脸上烫,心里虽然知道宝玉未必是存心踢她,只是心里难过,嘴里还是坚持说:“我不打紧,你快去换衣裳去。仔细着凉。”
宝玉心里记挂袭人,心想前世里他那一脚,踢得袭人当夜吐血,吓得他也手足无措了。于是守了她不肯离去。袭人忍痛更衣强打笑容说:“本也是我起头儿淘气的,也怨不得二爷。好在是我开门,若是伤了晴雯、麝月她们就不得了了。”
袭人事事替他着想,体贴入微的,那份大度雍容听来让人感动。贤惠如袭人的,怕也是世上难寻了。宝玉初听感动,心里慨叹,却不觉记起前世往事。晴雯之死、四儿被逐、芳官出家为尼姑……只是前世里走一遭,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再看强做欢颜的袭人,心里总觉的一种异样,被戏耍,被隐瞒,到底女人心计深沉时,多少男人被玩弄股掌之间?他到底是看得穿宝姐姐和袭人这些大度雍容下藏了些什么,有几句是真心话,几句是敷衍台面求个美名就更是不得而知了。心里有了忌讳,嘴里也不再多说,只是宽慰她几句。
袭人怕他惦记着放心不下,就说:“这样也好,平日里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儿。平日里沸反盈天的没个忌惮,如今让她们看到了吓一吓也是好的。”这么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贤惠的话语却是宝玉盈耳不入。
宝玉心里记挂着黛玉,但又舍不得就离了袭人去。看袭人强做欢颜的样子着实为她难过,陪了她一阵,又叫人烫黄酒来,取了山羊血黎洞丸来,如临大敌。袭人笑了拉住他的手道:“这么一闹,又要让人倒抱怨我轻狂。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弄点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
宝玉便依了她,嘱咐晴雯、麝月小心照顾,自己打伞去看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