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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宝玉甩开薛蟠,直奔栊翠庵而去。.才到山门,就见前面一个淡粉色桃花衫的女子聘婷迈如栊翠庵的门,可不是林黛玉。

    “林妹妹!”宝玉情不自禁地喊住她,脚下放快步子,腿上应伤一瘸一拐的。

    黛玉扶了山门冉冉回首,见是宝玉惊得止住他:“你慢些,仔细身上的伤!”

    熹微的光线,妙玉平静地打坐在佛前诵经,木鱼声阵阵空泛飘渺。宝玉深深吸一口久违的伽蓝香气息,身上的汗也落了不少,一颗悸动的心逐渐平静。

    阳光洒在妙玉苍白的面颊上,那么宁静安详,仿佛她从未远离,一直日夜在此诵经礼佛。

    木鱼声停,妙玉敛衣起身。黛玉才情不自禁喊一句:“姐姐回来了?”

    妙玉起身含笑,那淡淡的笑似有若无,已经是极为奢侈,从前都是罕见的。

    “妙玉姐姐,别来无恙?”宝玉问,四下看看,佐儿、佑儿从侧门进来奉茶。

    妙玉的一张脸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如凝白雾,室内黯淡的光线下更显得飘无不甚分明。她眉宇间虽是带了淡淡哀愁,却掩饰不住眉若新月,发如乌缎般的天生丽质。她侧眼扫了一眼宝玉问:“那日连累你受了一剑,伤势如何了?”

    “不妨事,很浅,皮肉伤,早就结痂痊愈了。”宝玉笑了说。

    妙玉打量他面色发白,举止迟钝,似大病初愈就有些将信将疑。黛玉恍然大悟地笑道:“姐姐莫内疚,前番的伤是好了,如今的伤是拜老爷所赐。”

    宝玉恼得瞪了黛玉一眼,满是嗔怪,臊红面皮。

    “十三爷如何了?你们怎么回来了?”宝玉目送了丫鬟们离去迫不及待地问。

    见妙玉似有犹豫沉吟不语,宝玉忙解释说:“八王爷亲自登府来问询过我十三爷的下落。”宝玉顿顿道,“我没有说。”

    “委屈公子了。”妙玉似明白了宝玉因何受伤,望向宝玉的眸光中也如隔薄雾,满眼哀怜。

    妙玉轻轻拢去脸上的发丝,动动唇似言又无语,眼角沁出两颗莹透的泪珠,顺了面颊滚落。

    宝玉慌得用手去为她拭泪,被妙玉侧头避过,自己用手背轻拭珠泪,却被宝玉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冰凉的手。.慌得妙玉一惊,嗔怪地深深瞪他一眼,冰凉如玉的柔荑脱兔般从宝玉手心遁逃而去,侧头避开他的目光,小鹿般慌张。宝玉心里一阵凄凉,等闲离别易伤怀,如今重聚又是一番心酸,手呆滞在空中目送她逃去,却忽见黛玉把弄罗帕在门边含笑侧头望他,不觉心头一凉,做错事儿被擒住般尴尬。只是诸多的身不由己,情不由衷。

    海棠树已经残红落尽,满枝绿叶成荫。

    新沏的明前紫笋香茶清香扑鼻,三人守着石桌坐下,妙玉低头不语。

    反是黛玉问:“姐姐可是到了北陵?如何又回来了?”

    妙玉一脸怅憾徐徐摇头说:“一路上官兵追堵,离北陵还有二十里路时,我们在镇子上被官兵围住。还好,那奉命追捕的御林军头目曾受过十三叔的好处,一路上没有多加为难。否则依了圣旨,擒住了就要打断腿拖回京城去受审。怕是皇上真的急恼了。”

    “啊?”宝玉同黛玉异口同声,吃惊匪浅。好歹是王孙皇子,怎么如此的歹毒手段对他?

    “亏得十三叔交游广泛,一路上生死之交的朋友不断,就是御林军那首领对他也是极为尊敬的,纵是千难万难的,还是想个法子瞒天过海的先押十三叔回京城再动刑。亏得人到京城外,巧遇见冯少将军和薛大爷,十三叔急得将我托付了给他们带走。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到血淋淋的惨状……只是他如今如何了?是生是死?到底皇上拿他怎样?宝玉你去打探打探,我这心急如焚的。”

    她终于吐出心中的焦虑,宝玉听得惊心动魄,不曾想她们终于还是没能逃过此劫。宝玉叹气扼腕,十指交叠,指关节嘎嘎作响。

    “我去寻北静王问个究竟。”宝玉起身说,见黛玉目光呆滞泪光盈盈,唏嘘落泪,反是替十三爷牵肠挂肚了。宝玉心里不知为何不是滋味,总觉酸酸的,林妹妹的泪似同他刚才情不自禁去执妙玉的手一样的突兀。

    北静王见到宝玉,倒也不吃惊,安详的笑笑说:“我就知道你必会来的。那日老八去登贾府敲山震虎,听说你倒是勇冠三军让他铩羽而归了。”

    宝玉的伤还未大愈,坐不下黄花梨椅子,只得勉强沾靠了些。北静王吩咐人取来湘绣的坐垫给他垫上,这才问宝玉“疼得可还打紧?”

    宝玉摇头说:“都好几日了,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十三爷如何了?可曾牵累到王爷?”

    北静王深抿了唇说:“我倒也还好,不过被皇上喊去申斥一顿就罢了。倒是十三那个性子,天马行空的,皇上不过是要戒戒他的野性。这回私自出京去北陵探母,他是动了真情了,我从未见他如此坚决。谁想到到头来还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听说押解他回京的御林军终究难违圣旨勉强打了他几板子做态,回宫后皇上着实恼了,也不见他,吩咐人在午门外掀翻了一顿饱揍,扶回王府就病得不省人事了。皇上这会子也慌神了,太医院都齐集了去诊病。我的心里如跑马场不得安静的,又不敢前去,正巧你来了,陪我说说话。”

    宝玉听得心里一凉,担忧之意齐上眉梢,不由问:“可知伤得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可会落下残疾?”

    北静王尽数摇头,一盖不知。宝玉也不想十三爷思母之心如此强烈,如今是飞蛾扑火孤注一掷了。

    “上次那个小丫头,是我对不住你,一时不留心,竟然被他们弄去了宫中。不过吉人天相,这回闻听十三爷病得无法动弹,懿贵妃娘娘心疼儿子,就打发了两名宫娥赏给十三爷去跟前伺候,就把那个金钏姑娘派去伺候十三爷了,她如今被娘娘更名唤做‘丹墨’。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虽然是好消息,只是宝玉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十三爷。他试探问:“可否去探视?乔装改扮乘人不备去看上一眼呢?”

    北静王用扇子骨敲敲宝玉肩头,摇头苦笑。

    两个人在凉亭里喝了一阵子闷酒,宝玉只觉得心焦口燥,一身的汗,加上身体内未愈的伤更是燎得难过,就告辞回转大观园去。脑子里一会儿是金钏的笑颜,一会儿是十三痛苦挣扎在板子下,一会儿是林妹妹一眼哀怨的泪光闪烁。唉!宝玉不由叹气。

    来到栊翠庵前,宝玉抬头踟蹰片刻,望着雪白的院墙上探出的花枝,不禁想,见到妙玉又说什么?告诉她十三爷命在旦夕却无法去探视?张口打个哈欠都是酒气,就自嘲一笑回怡红院去洗澡。

    宝玉进了院子,带了几分酒气,愁绪满怀踉跄而行。一抬眼,见院中早置下乘凉枕榻,榻上睡着个人儿。看身影,似是袭人。宝玉打个哈欠,贴了榻沿坐下,身子拱拱她问道:“踢到你肋下的那脚,可还疼?”那人翻身而起骂:“何苦又来招惹人家!”

    宝玉这才看清原来是晴雯不是袭人。看她娇俏的模样,宝玉想起昨天的事儿一把拉住她贴身坐了道:“你也愈发的矫情了,你打破扇子本是不对在先,我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夹枪带棒牵扯那么多,你恼我就罢了,何苦牵扯上袭人?她本是好意来劝说,你想你该不该?”

    晴雯自知理亏,挣扎起身赌气道:“二爷不要拉拉扯扯的,让人看到!我不过一个丫鬟,这个地方也不配我坐。”宝玉看她愈发矫情,就逗她说:“明知故犯,你如何睡在这里了?”

    晴雯被噎堵的一时无语,笑了说:“二爷不在还使得,二爷来了,我就走了。我去洗澡去,这会子袭人麝月该洗好了,我换她们来伺候爷吃果子。”

    宝玉满怀愁绪见到了晴雯,立时风吹云散,就一把拉住她说:“不如你先伺候我吃果子。我等下也要去洗个澡的。”

    晴雯摇手噗嗤一笑道:“罢,罢,我笨手笨脚的,扇子都跌了,哪里敢伺候爷?倘或再打破什么珍珠盘子玛瑙碗的,不知爷如何恼怒怪罪呢。”宝玉知道她还在赌气,就笑道:“不过几把扇子,你爱如何玩就如何玩,爱打就打,你要撕着玩也可以的,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们出气。”

    晴雯听了眼儿一挑来了精神道:“既这么说,你可就拿了扇子撕了.我最喜欢撕的。”

    宝玉毫不迟疑把扇套里的衫子递给晴雯。晴雯也不推辞,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眼眸动处风流灵巧,俏皮的样子格外妩媚,她瞟一眼宝玉,就得意地望天,手下不停,“嗤啦嗤啦”地接着撕扇子,声音悦耳。宝玉看着她起初还觉得暴殄天物,忽然间心头一动,一种异样的启示。这扇子不见得就是用做扇风解热的,或许可以来撕扯了博美人一笑。如此,那眼前的种种大难也未必就是难,十三爷出京回宫受责,未必就如他想的这般天塌地陷。好歹,他是皇子,好歹,皇上没治重罪。就是家里的顽童私跑出门不告知父母,被擒拿回来也少不得一顿家法板子吧?想到这些,心里略宽了些,就静静看了晴雯发疯,不觉拍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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