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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巧进言袭人藏心机

    王夫人见袭人想事周全,赞赏地点点头道:“前两日忙得乱作一团粥,我也没仔细问过,宝玉的伤可还好些了?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笑道:“宝姑娘送来的药颇是灵验,敷上了就止住疼痛,本是破了些皮肉,敷上药不打紧,凝了痂了。.只是二爷是个坐不住的,强撑了身子一早还跑去北静王府走了一遭。”

    “怎么,出门了?如何不拦他?”王夫人一脸惊愕,满眼担忧,想是宝玉伤得不轻,即便有去痛的药,可毕竟是皮肉破了。

    “太太莫急,原是北静王爷请得急,二爷怕太太担心才不让说的。去的时候轿子里铺了软垫子,我看他回来时,倒是高高兴兴的,精神反强似前几日了。我只寻思着,二爷毕竟是男子,年岁大了知道好强要个脸面,总不会像往日被打只会哭哭啼啼的弱不禁风,毕竟是日后担当家业的主儿。既然他能隐忍,也是太太的福气呢。”

    王夫人细想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叹叹气又问:“这两日吃了些什么?”袭人道:“这些天胃口倒是有了,那日被打晕怕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昏厥的。如今看,倒没有伤到什么要害,不过是皮肉伤。只是闹着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收敛之物,挨了打心头有毒血的,再被冰冷的东西激出来病就不好了,才哄他吃了些玫瑰卤子。”

    王夫人忙吩咐了彩云去取了两瓶清露来,交给袭人拿去给宝玉吃,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糟蹋了好东西。

    袭人见是两个玻璃小瓶,三寸大小,螺丝银盖,鹅黄笺标有“木樨清露”、“玫瑰清露”。于是爱不释手叹道:“真是金贵东西!这是这么小的瓶子,可能吃几口呀?”王夫人笑道:“没见这鹅黄笺子?是贡品,一钱值千金的。你好生替他收着,别让他糟踏了。”

    左右看看房里无人,王夫人忽然低声问:“我如何听人依约说起,宝玉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进了谗言?”袭人一惊,目光忽烁,随后堆出些笑意说:“我倒不曾听到这话,只是听说是得罪了宫里的王爷,老爷边打边审的,就打成这样了。”王夫人摇头说道:“未必只为了这个。”袭人察言观色道:“别的我还未听到,只是,有句大胆不知好歹的话,不知该不该讲……\"吞吞吐吐地又咽了回去半截话。

    “我的儿,你有话自管说!”王夫人鼓励她道。.

    袭人出了王夫人的上房,径直向园子里去。她一路上步伐犹豫迟疑,心里在想事儿。

    冷不防前面一个人拦路,她发现时已来不及收脚,险些撞进那人的怀里。

    慌得抬头一看,竟然是二奶奶王熙凤身边的平儿。袭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平儿嗔怪地问:“直眉楞眼的,这是向哪里去?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远远看着身形像你,都不敢认呢。”

    平儿同她是两小无猜的好姐妹。只是如今,平儿已经成了贾琏的房里人,不管琏二爷是否风流成性四处遗情,平儿有了这个名分也是不负此生了。只可惜她,伺候宝玉这一场,混到如今,连个“姑娘”的名份都没混上,也难怪晴雯挤兑她。想到此,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有气无力地说:“才从太太房里过来。”

    “怎么,还是为了宝二爷的事儿?”平儿猜出几分小心问。

    袭人点点头,心里为自己委屈,眼圈红红地说:“是个不令人省心的。”

    平儿忙劝她说:“你也不必急,宝二爷不过年少贪玩,未准是故意为之。总强过我们那位,天天馋嘴猫似的,还要我替他上下遮掩的。赶哪日太太把你扶房开了脸儿,你要属我们姐妹中最有福气的。”

    袭人苦笑,这种安抚的话她听过千百遍,只是东西没曾拿在手里,眼见着总不是自己的。她叹气说:“我也没那个福气伺候二爷,不过就混这几年,待我哥哥赎我回去嫁人了。”

    “唉,那怎么可以?你若是如此去嫁人了,可不是要把那实心眼儿的宝玉哭死?”平儿打趣道,用帕子为她沾沾眼角的泪说:“宝二爷的伤可是好些?听说宝姑娘不是当夜就送了活血的灵药给他敷伤了?哪药琏二爷曾用过,极其灵验的,怎么这回不见效吗?”

    见她关注的申请,袭人只是笑笑,府里的丫鬟多是喜欢宝玉的,待人随和,没有富家公子的傲气作践下人,人物又是风流英俊的。只是晴雯素日说的好,好比一个宝贝,你看着好,人人看着都好,大家都觊觎着,就难免不打破头。唉!

    “宫里的太医呢?不是听说胡太医来过了?”平儿见她苦笑不语,更是紧张。袭人心里醋溜溜的,心情不好,嘴上敷衍说:“身上的伤怕无大碍,就是身子不爽快,脾气大得很,不定哪句话不中听了就给脸色看。昨个把晴雯给骂了,好闹了一大场。我要回去了,怕这祖宗要醒了,不定要闹出什么事儿来。”

    平日叮嘱几句送她走,那关切的眼神很是上心。袭人心想,这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想想晴雯的奚落更觉得面颊红赤,身上一波波的寒凉。自己已将身子许给了他,却毫无个名分这日后进没进处,退无退路,可如何是好呢?

    一阵风吹来,袭人掩泪,那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下。罢了,她索性坐在一处树荫隐蔽的地方,轻轻拭泪,定定心神,听到不远处依约的哭泣声。

    袭人立起耳朵细听,哭声孱弱,似是小丫鬟的哭声,嬷嬷在骂:“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谁家的姑娘到了十六、七岁的还不嫁人呀?太太开恩打发你回家去配个小子,平白的还赏赐了二两银子置办嫁妆,这是多大的恩典呀!你哭得什么?”

    “干娘,我不想离开这园子和姐妹们。”悲悲戚戚的声音,也听不出是哪个房里的丫鬟。

    “我啐!你不想离开?还以为你能嫁给宝二爷、琏二爷呢?也不看看你可长出那当姨奶奶的命!就你这副模样,琏二爷肯要你,二奶奶还不生吞了你?就是你心里有着宝二爷,连袭人天天在后面哈巴狗儿似的上下讨他和太太们欢欣,都没争到个名分,怎么就轮到你了?还是乖乖地回家准备嫁小厮吧。小门效平平安安的是福。”

    袭人听得这话周身一阵阵寒战瑟瑟发抖,原来她成了府里上下的笑料,自己还一无所知呢。

    哭声渐渐远去,她周身发抖独坐树荫下的青石上,眼前还是刚才在太太房里的情形。

    “太太听了可不要生气,原本是我没见识的话。这是若不说,堵在心里又觉得有负太太的重托。”

    “你只管说,我不怪你。”

    “论理,我们二爷近来的胆量也是大了些,若是老爷再不教训两顿,还不知将来惹出什么祸事来。”

    王夫人闻听面露惊诧之色,鼻头一酸,眼泪落下:“阿弥陀佛,我的儿,亏得你是个明白人,这话说懂啊我心坎里了。我何尝不知宝玉欠他老子管教,只可惜我如今膝下只这一个孽障,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若伤到他,莫说老太太气坏了,我日后靠谁呀?”说着,珠泪滚滚而下。

    她一见王夫人落泪,也陪着心伤落泪,抽噎了说:“二爷是太太养的,怎能不心疼。这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同二爷主仆一场,也盼得个皆大欢喜落个平安,就是大家的造化了。若是二爷如此下去,怕是祸患在眼前了。俗话说,居安思危……”她试探着王夫人的回应。

    王夫人听她话里有话,忙问:“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我心里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不必怕,自管说,我不教别人知道就是了。”她这才说:“太太可否变个法儿,还是将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吧。”王夫人听了倏然直起身,拉了她的手问:“难不成宝玉同谁有了不检点的地方?”

    “太太别多心,不过是我这么想的。如今二爷大了,姑娘们也大了,林姑娘宝姑娘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有男女之分,日夜在一起不方便。有时无心之举,若被有心人看见,不定说成了什么?园子里人多口杂,小人嘴更是无事生非的。‘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大抵如此的。倒那时太太怕哭也哭不回来了。二爷的名声前程,可不能耽误在这些小事上。我想,若不回明太太,反是辜负了太太的器重信任,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能讲给人听,只有灯知道我的心罢了。”

    王夫人身子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晃了晃,带了哭声说:“我的儿呀,亏得你平日仔细,一颗心都用在宝玉身上了。难为你有这个心胸,想事周全!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你且去罢,我记下了,自有一番道理。只是,你对宝玉有这份的用心,我就把个玉儿交给你了。你好歹留心护佑他,就是保全了我,我如何也不会亏待了你。”

    想到太太这话,她心头一动,心里那块久悬的石头徐徐落地。应该是没有什么偏误吧?自己不该错会了太太的话,太太说把宝玉交给了她,可不是默许了她是宝玉房里的人?日后开了脸儿就是姨娘了。若她真能堂堂正正混做了姨娘,看晴雯、秋纹她们这些小蹄子还来奚落挤兑她?她告辞时面上还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含泪告辞而去。这是一出门,风吹过昏沉沉的头,清醒过了,就益发的心里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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