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章 止戈
三月的长汀关,温暖的空气中依旧携一丝清冷。
桃花夭夭,绿水盈盈,一望无际的青翠是新生的颜色。
风起,柳絮飞扬,在点点金色的光晕里打着旋,轻盈落下,飘落于眉间,飘落于掌心。茫然间,有些许恍惚,又是一个柳絮飘飞的季节了。
琉璃一手支在窗框上,另一手抵着脑袋,神情安宁地望着屋外翩飞的柳絮,为了这天下一统,不知不觉,她都已经为之奔波了四年了。
梁墨萧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日光自镂空雕花窗外斜照进来,屋内阴暗处与明亮处迥异。
她就这么迎着稀薄的日光,那飘然若仙的身姿配以霁朗清清的容颜,只觉得这一瞬,重染华缎之下,晶莹剔透的肌肤在午间绚日照耀下有着半透明的不真实感。
“如今捷报频频,你看起来好像并未太过欣喜。”他沉静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举步走到她身侧。
琉璃闻言,微蹙的细眉舒缓平顺,微微一笑,悠然道,“捷报频频也就意味着战事未绝,战火之下最受连累的往往不是那些锦衣玉食之人,而是失所的流民与遍地的饿殍,对于我而言,为谋者,不眼见不动心确实是一件好事。”
当看不见硝烟弥漫苦难,人的心便能够更冷,更静。
“可是我虽未亲手染满鲜血,也依然改变不了血腥因我而起的事实。”她说着这样的话,竟用着那般淡然的口吻,反而令人心中难平,“只可惜,我虽然看不见,却不代表自己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句说来轻描淡写,却如平地惊雷,令得一旁的梁墨萧微微变色。
他正欲说些什么,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下去,“所以待得天下一统,你登基为帝,定要修生养息,使百姓充实,以为四方宾服。”
梁墨萧听的心神玄移,惊怔之下,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身侧的锦衣少女。
阳光从窗中照入,将她的身影映得透明如要化为虚无,丝染勾勒的长裙下银色雪梅在日光映照中凛然出尘,他明明离的她这般近,却好似触手即要消散。
已经幽幽抬起的手竟就这么滞在了半空中,不敢妄动,生怕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从眼前消失了。
此时,相隔于内室之间的锦帐,挽帐的珊瑚金钩,在微风地吹拂下轻盈晃动了起来,发出的清泠声响更显得四下寂静无声。
忍冬踏着轻浅的步子迈入了屋中,回道,“主子,屋外有参将求见。”
方才屋中诡秘的气氛正好被这一声悄然打破,琉璃彷如无事人一般回转过身,轻言道,“请他进正屋。”说完便提步向外走去,行了两步后顿了一顿,回头看了梁墨萧一眼。
他没好气地接过她的眼神,合着她刚才是忘了屋里还有一人吗?可也只能无奈地跟了上去。
来人正是林参将,一看到琉璃从内室出来,立马上前回禀,“王妃,城外有人求见。”禀完后,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梁墨萧,忙又行了一礼,“萧王爷。”
梁墨萧点点头,将话语交给琉璃,她才问道,“谁?”她有些奇怪,便是城外有人求见,也不必禀告到她这里啊。
林参将竟言,“末将不知。”
梁墨萧眯了眯眼,清冷启口,“这个时候,居然还有闲人胆敢靠近城门,胆子可真是不小。”他说的也正是琉璃所想的。
“来人有锦耀的使者令,且指名要求接令之人必须是王妃。”
听罢他的话,琉璃由门前望出,只见方才还高碧晴朗的天空竟渐渐沉了下来,许有风雨欲来之势。
梁墨萧一听对方指名要见琉璃,心中便有些不放心,正打算就算对方是使者,他也要推拒了的时候,却听她轻声道,“那便走吧。”
他张了张口,只能随在她身后往屋外走去,正好听见林参将在一旁嘟囔道,“来的时候还是出太阳的,这么一会儿时间怎么就下起雨来了?”
梁墨萧抬头看着外间开始淅淅沥沥降落的雨水,也不禁怪道这春日多变的气候。
可琉璃却在此时轻笑了出声,神情愉悦,渐有冰雪消融之感,“我可能知道,来人是谁了。”
她撑着一把纸伞漫行,登上长汀关东面的城楼,雨声萧萧逐渐变大,长且宽的楼道于这雨势之下几乎暗淡的被深色湮没。
从城楼上往下望去,远远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安静地立在马车旁,身后的侍从撑着一柄竹伞拢在他头上,明明已经在此候了许久,来人的面上却不见一丝焦躁,平和得很。
琉璃看着他,一身蔚蓝的锦袍,清寒的风吹起他衣袂墨发,玉挺的身姿依旧如初的虚弱,她想起与他最后一次相见那日的情形,不是在大婚之礼上,而是在锦耀宫城东园共赏的雨下黄花槐,如今依然记得。
“岚王爷,别来无恙。”她驻足立于墙头之后,看着凌岚,声音清淡却不失温意。
跟在她身后的梁墨萧见此,那道只要在琉璃身侧便时常温暖的笑意也很快隐匿不见,只因他意识到,她方才愉悦的神情似乎是因为城门外这个少年时,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凌岚抬头,一眼便定在了琉璃的脸上,精致的面容上不由含了一分真挚的笑,一如往昔般地称呼着她,“柳姑娘。”那神情,就像是忘却了二人此时是敌对的境地。
而琉璃显然也是如此,她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微微思索便笑问,“多日未见,你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凌岚闻言,目光闪动,想起她曾说“但愿我们下次相见之时,你的身子能比如今更好上一些”,没想到她竟还记得,笑着答道,“劳姑娘挂念,好多了。”
梁墨萧看着二人一来一回旁若无人地闲聊了起来,脸色比这阴雨的天色更黑了一分,淡淡冷言道,“岚王爷此次前来,莫非只是为了叙旧不成?”
却不知,“叙旧”二字能再次引起二人的共鸣,凌岚与琉璃相视一笑,就好像共同藏着外人所不知的秘密,当真如同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般默契。
但见他颇为遗憾地摇着头,白得清透的脸庞淡笑如风,梁墨萧却明显地感受到,他转向自己后身上的气息似乎变了,那种假意的如水清澈一下子掩盖了他真实的情绪,好像他真切的情感只为琉璃一人敞开般,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凌岚抿了抿唇,苦恼道,“若是可以,本王倒真愿意是为了‘叙旧’此等正事而来,只可惜,此番却是带了使命的。”
这个凌岚!
梁墨萧看着他的样子就觉得心中很是不快,恨不得下去撕了他这副假模假式的嘴脸,真不明白身边这个向来只喜人真诚的姑娘,怎么会与这样的人相交,看情形,关系还是难得的不错。
他都不明白,这二人是何时相熟的?
“这雨看着大了不少,我们还是寻个地方与他详谈吧,岚王爷的身子不大好。”琉璃打了伞,转过身说道,便准备走下城楼,更重要的是,既然是两国邦交政事,断不能以这样的形式说话。
梁墨萧见她这么关心凌岚,气得心间又是一阵闷,勉强都忍耐不住,道,“我不去。”
琉璃听出他声音中带着少许情绪,回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很是为他着想地说道,“嗯,也好,那我去了。”
他见此更是气结,也不知她是真为他着想,还是存心想气他,存着私心与她分析道,“你别忘了,他可是锦耀的王爷,即便身为使者,也不得轻易入城。”
“嗯,我知道,”这点分寸她又怎么会没有,琉璃指了指城下的马车,道,“我与他去车中说。”
“不行!”梁墨萧语声微怒,在城内外轻轻回响,惹得凌岚也抬眼诧异地看向了他。
琉璃见他动怒,黛眉微蹙,略一思索,猜测到他大约是担心她的安危,遂轻轻道,“你放心,他不会伤我的,这一次不会再受伤了。”
却不知,他担心她是其一,另外是,孤男寡女共处一……一车,还让他在城楼上亲眼看着,他如今能忍着没一掌劈了底下的马车,已经自我感觉很克制了!
梁墨萧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觉得,他恐怕天下还未夺得,倒是要先被她气绝身亡了。
“算了,我陪你去。”
琉璃见他如此反复,也未说什么,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清冽的眸子转眼划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原来,她竟是开了窍,明白梁墨萧的怒意是为何的。
等到他走上前与她齐身时,那抹笑意又很快不见,只余淡淡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这不是普通的使者,很显然,凌岚送来的也绝不会是普通的消息。
果不其然——
“本王奉吾皇之命前来送止战书,七日之后,约萧王爷于长汀关前两军对垒,再一决胜负!”
琉璃微惊,与梁墨萧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想到送来的居然会是这个消息,凌湛这是,想要暂时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