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章 靡茶
一夜细雨绵绵,今日的风格外清凉,徐徐从窗外吹入,琉璃静立在窗前,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茶汤清泽凝若琥珀,浓香四溢,香气仿佛能将整间屋子都包裹起来,霸道至极。
想起昨日凌岚所言,她想过这其中的数种可能,却几乎被她一一推翻,因为,便连昨日凌岚所说的那句话她都觉得不像是凌湛会说出的,他究竟想做什么?
直至杯中茶汤漾起圈圈涟漪,她才倏忽回过神来,立马看向捧走她茶盏的那只手,看来她沉浸在思绪之中太过投入,竟然都未察觉到屋中有人走入。
“我同意止戈,但也同时传信三军全程戒备,我信不过他。”梁墨萧接过她手中茶盏,顺手端起喝了一口,只觉一股醇香如活物一般窜入口舌之间,仿佛汪洋漫地,凝成最后的茶味,浓烈而苦涩。
他的手顺势掩上自己的嘴,一脸错愕地看向手中的茶,然后又飞快地转头看向琉璃,强忍着想将口中的茶水吐出的冲动,又是惊奇,又是疑惑,“这是什么茶?”
还有一句话含在嘴里没有吐露,分明该是上好的茶叶,竟能难喝成这样?
琉璃静静地将视线落在已经转移至他手中的茶盏,取过搁在窗沿上的另一只茶盏递了过去,低头浅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加了双倍茶叶泡出的靡茶究竟会是何样的味道,如今看你的神色,我大约领教了。”
梁墨萧立刻换过了她手中的茶盏,低头仔细确认过杯中的茶水无异后才端起饮了一口,直到那清透的茶水味散去了口中浓烈的香气,他方才好受了一些。
他早已听闻锦耀靡茶的霸道,也不是没品过那茶,可是沏茶时即使仅落一叶都味道醇厚的茶水,被加了双倍的分量时,那味道可想而知,刚才那股一下子冲到头顶的可怕感觉仍牢牢地刻在脑海里。
“你是在虐待自己,还是早就想好要虐待我?”这样的沏茶方式,他绝不会认为是她的一时喜好,她平日可是最不喜浓茶了的。
琉璃的清眸微微上挑,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光晕一般轻颤,推了面前的雕花窗桕,数枝桃花从院内探进屋来,繁英交展,灼灼生辉,任由窗外的粉桃飘落进屋,清婉笑道,“你自己贪杯倒是怪起我来了。”
梁墨萧一怔,看她笑,脸上也带了三分笑意,与她齐肩立于窗前,想起昨日才见过凌岚,今日她便泡了一盏锦耀的茶,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便问道,“你说,凌湛此举究竟是何意?”
“只是七日不战,确实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纤指还按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斟酌了下言语,缓缓道,“不过,凌岚口中的一决胜负,才让人不得不在意,就像是……”
“就像是他只想以这一战定天下的输赢一般。”梁墨萧接过了她口中的话,关于这一点他也早已想到。
琉璃点了头,听他话音不善,倒是没再开口,只是目下仍是存了一分笑意。
梁墨萧亦是微微冷笑着,俊逸的面容上一片宁静,只那瞳孔之中,足见冷厉,“只是他何来的自信以为我会同意,毕竟,他如今的赢面可并不大。”
“正是如此才觉得有几分好笑,如若对方不是凌湛的话,我恐怕当场便回绝了去,也不知他这是究竟作何想,实在有些奇怪。”她凝视着窗前桃粉满枝的桃树,良久,悠然一笑,眸子在瞬间晶莹一灿,又旋即黯熄。
梁墨萧见此,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抬起手覆在琉璃白皙的手上,轻喃道,“琉璃……”
琉璃却仿若未觉,眼波微微荡漾着,神思如一潭深水看不分明,继而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往屋中的八仙桌走去,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连番动作做下来,自然得几乎连梁墨萧都以为她真的只是口渴了。
然后稍一转移话题,便打算悠悠然地将此事揭过,偏生她说起的事又那般重要,让人不得不往下接,她说,“我听路茗哥说,锦耀大军早已在关外扎营,你觉得凌湛为何要再等上七日?”
他转身顺势靠在了窗边,眼睛乌沉沉地看着她,语声沉静,面上却是极有深意,“放心吧,我早已派人盯着了,我便是无法在他眼前做什么,他也同样在我眼皮子底下讨不了好。”
琉璃秀丽的眼睫微微颤动,有如蝶翅一般,她当然看出了他眼中隐藏的意味,又故作不知,轻捏着杯碟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盏,垂睫凝视袖间细而光亮的银线,轻声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煮那一盏香茶?”
梁墨萧眸间轻动,只得暂且将心中所思压下,细心听她道来。
“你应当知晓一事,便是我初入凉都之时,凌湛便曾寻我出世为他谋臣,以助他一臂之力。不过当时,我记得似乎只有你避我如同瘟疫,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她微微笑着,似在笑他,清华的容颜有如万树梨花齐绽,不可逼视。
被揭了最不愿提起的往事,他轻咳了一声掩饰,面上浮起一抹可疑的馐色,讷讷道,“现在想起,当年自己怎会如此愚蠢,险些错过了此生唯一。”
琉璃抬头,果然一眼撞进了他深幽似海的瞳眸之中,里头的深情一时之间叫她难以承受,没想到倒是将自己绕了进去,心中霎时间一片混乱,久久才静下心来。
微微垂眼,迫使自己不去理会,只幽幽道,“那日,他便是请我品了一盏靡茶,自以为看透了我的心思,却被我无视般地下了面子。”
“我便觉得,凌湛此人便如这加大了分量的靡茶,霸道且强大到可怕,总是试图掌控他人,自以为自己能影响一切,可是他却忘了,这样的茶是真的很难喝。”话落时,眼前一片的幽寒清冽只剩下淡淡的平和。
梁墨萧却是听出了她话音中的另一层意思,也不管她的逃避了,心中大为不快,说道,“怎么,你这是打算请他品茶不成?”
这话梁墨萧本是随口说的,谁知琉璃竟然点头承认了,“是啊,这是我欠他的,一直便想着,何时才有机会还给他。”
话中分明是要请人喝茶的,说话时的面色却像是要与人一较输赢一般。
殊不知,她等这一刻可是等了许久了。
她面向他,声音轻微,几不可闻,“这一战,你必须赢。”她郑重而缓慢地说道,似乎在告诫他,也像是在喃喃自语。
等梁墨萧再要分辨她面上的神态时,屋外正好走进一个人来,让她霎时便恢复了常态。
路茗进屋时四下看了看,偏过头看见琉璃矗立在偏室的八仙桌前,而屋中还有另外一道不加掩饰的强烈气息,他顿了顿脚步,这才踏进屋去。
果然如他所料的,在偏室的锦帐隔帘后看到了背窗而立的梁墨萧。
琉璃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而屋中的另一人显然不太欢迎他的到来,飞快地蹙了下眉,就转过了视线,而他还要上前行过礼。
“王爷。”
梁墨萧默然看着他,有些不满他居然能如此随意地进出琉璃的房门,若不是有她示意,忍冬怎可能不拦着,这么一想便觉得心中有些不痛快,出口的口气也就不那么随和了,“路将军此时不在军中做筹备,如此自在地四处闲逛,莫非是对七日后的对战信心百倍了?”
路茗不以为意,犹若不知,甚至还笑着冲他点头,“岂敢岂敢,锦耀帝君既是相约萧王爷对垒,我等在后自当尽心尽力。”
梁墨萧嘴角一动,倒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倒打一耙。
琉璃抿了抿唇,转过身不再看二人此时的神色。
路茗身为苍雪路府的长房长孙,曾也是作为家族中的希望教养起来的,虽说为人温柔谦和,但绝不是真正的温良之辈,尤其是不该认的指摘,他绝对不会强忍着受下。
她笑了笑,在桌上倒了一杯茶,然后徐徐坐下,不用待她出口询问,路茗已经自发地在她跟前坐下,并且十分自然地端起了她方才斟好的茶水饮了一口。
最后侧过身,跟她轻声笑道,“雪山清露,这味道真是有些怀念。”
“这有何难,一会儿就让忍冬给你包一些茶过去。”琉璃自己也端起小啜了一口,无论何时品茗,都依然觉得清爽透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可不能叫她包上太多。”
“怎么,堂堂苍雪族主一二两茶你还跟我小气?”路茗轻笑出声,口中虽像是负气着,实则那模样可没有半点怒气。
琉璃摇着头,半真半假地露出一丝无奈苦笑,“若是包上太多,我便要担心你乐不思归啊。”
这才是真正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言一行都是他极少得见的自然,与在凌岚面前是全然不同的,梁墨萧的眼中微微一暗,曾几何时,她与他也是这样,互相调侃,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