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七章 自私
路茗见琉璃当面便与他说归去苍雪的事,连连转头去看梁墨萧的神色,却见他偏头看着屋外,装作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眼睛只落在窗外的桃花瓣上,不动声色,便又回过头来,道,“对了,我此次来可是有正事的。”
凉风从窗口吹入,花香氤氲,浅淡而又舒意。
琉璃漫不经心,淡淡而道,“我瞧着你这模样,可不大像是正事。”
路茗一副被她说准了的模样,只是笑,勾起的唇畔携着欢悦的笑意,从衣间取出一封信来,“沉鸢居然将信寄到我这边来了。”
“我就知道不是正事。”琉璃扫了一眼封面上以古彩描绘的乌金耀辉,墨紫红色的牡丹花瓣层叠,簇拥而绽,如来信之人一样惹眼妖娆,不由曼然一笑,“他明着将信寄给你,看来是打算经你的口与我说些什么呢。”
“是啊。”
路茗说话间目光又往窗边递去了一眼,琉璃注意到他的视线,细细一思索,隐约猜测到信中所言大概为何。
她微微示意,不以为意道,“那便说吧,此间又无外人。”
梁墨萧在听到她这么说时,眸光终于动了动,可这份暗喜还没维持多久,便又被她亲手打破了,因她说,“反正也不是什么正事。”
他自嘲一笑,可面色到底还是因为那句“不是外人”颜色稍霁,缓缓将心中怒气压下。
“他说,那日白挨了我一顿揍,心里有些不服气。因着如今族里知道他在为你协理政事,又忍不住想将婚约一事摆到明面上来,他说你再不回去,可能他就要入赘了。”路茗带着一点狭促的笑意,以此掩去心中深埋的不甘,毕竟这份不甘他早已准备埋上一辈子了。
“胡说八道,便是一族之主那也是明媒正娶,风光大嫁,哪有他说的那么不堪。”琉璃面上淡淡,也知这确实是沉鸢会说出来的话,他嘴上一贯不太在意分寸,尤其又介意此事,懒怠与他计较。
说完才想起屋中还有一人,长睫轻掀了两下,右手手指微微一曲,却忍着没有转过头去看那人的神色。
紧接着,便听,“明媒正娶,风光大嫁?”短短八个字偏如咬着牙从肺腑里吐出来的般,压抑极了。
路茗张了张嘴,才发觉他们二人的事自己根本无从插口,显然这八个字是触到梁墨萧的逆鳞了。
谁知,琉璃压根就没显得有多在意,顺手拿起了路茗置在桌上的信,慢条斯理地将其拆了开去,还一边道,“是啊,赘者,多余也,沉鸢总是将此事挂在嘴边,说的好似他是入赘入宫的一样。”
看她对此事浑不在意,梁墨萧心里反倒舒服了,说明她压根就没当回事,走到她跟前,选择了与路茗相反的位置坐下,口中嘟嘟囔囔地也不知说了什么,琉璃一时没听清,只有路茗讶异地睁了睁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手中的信,越往下看面色便越认真一分,待信阅览完后,才抬头看向路茗,眼神游离,仿佛若有所思,微微叹息道,“终究是大局将定,我倒不必如此为难了。”
族主长时间离族,在苍雪视为大忌,虽说不可能废除她的族主之位,族中却是会从各方面施压,驱使她回族,这才是沉鸢信中真正的目的,看来族内已经开始有意见了。
路茗侧视琉璃,见她明面上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实则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便再一次地落在了梁墨萧身上,声音轻浅,带着微妙的暖意,“真的不为难吗?”
琉璃好似没看到他注目的方向,垂下眼睫,静静地将信折回了原样,又慢悠悠地塞回封壳中,轻轻地说出一句,“是啊。”
梁墨萧微微眯眼,看着她陡然安静不愿多言的神情,又看着屡次将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路茗,信中的内容……他都几乎想要一探究竟了。
路茗温柔地凝视着她,见她一派淡然,可依稀间却能从中窥出几许苦涩,待要劝慰,心念一转,知道她越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便越是说明她此刻内心已经平静,她本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若是打定了主意,旁人再劝也是枉然。
可他也知道,琉璃此时若是放弃了梁墨萧,此生大约也遇不到下一个了,下一个她会敞开心扉去喜欢的人。
他又想起了方才从梁墨萧口中听得的那句无声之言,自己心中的那份喜欢便不由收敛了一些,反而为她感到惋惜起来,却也只能轻叹一声,道,“璃儿,有些话,其实还是说明白些的好,你这样,倒不像我认识的夏璃了。”
他早便觉得这二人近几日的相处极为不自然,就像她有意在逃避梁墨萧一般,可是他所认识的夏璃一向直人快语,当机立断,从来不会这般优柔寡断,当断未断。
琉璃面色一黯,手中的茶盖轻轻舀着,任由杯中颜色浅淡的茶叶回旋飘转,她凝望着虚空之中,轻点了下头。
路茗面上一松,当即便起身道,“你们先聊着,我就先告辞了。”他自然不合适再杵在这里,说罢,便转身离去。
一室寂静,只除了那自窗外飘落进屋的桃花瓣,薄如蝉翼,轻盈旋转,带着幽静的芳香,仿佛还能听闻花瓣落地的声音。
琉璃品着茶,半晌没有出声,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安静,好像早已忘记路茗临走前的劝诫,竟是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梁墨萧按捺不住,先出了口,只一声便直指所在,“天下一定,你便要回苍雪了吗?”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冽郑重,有如冰雪珠玉碰撞,直截了当,“自然。”
他没有诧异,明知会是这个答案,但还是凝视着她明透的清眸,吐出三个字,“那我呢?”
琉璃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渐渐淡去,“梁墨萧,你还有天下,如今的凌湛已不是你的对手。”她直视着他沉静的眼眸,“这是我坚持的道,道已完成,之后自然也是该回归的。”
梁墨萧面色煞白,心中一恸,只觉这一回的坦言竟比上回的相决绝还令人心悸,宛如梦中一般,不敢置信,“这个天下若是没有你,也能称之为天下吗?那还是完整的天下吗?”
“可是这个天下从头至尾都不包括我啊。”琉璃眸中光华一闪,晶莹迥然,眉睫弯起,嘴角是一片如骄阳明媚的笑意,飘袅重染的裙裾边角,如烟云一般的桃花瓣从空中飘过,落于她绣鞋的鞋尖上,摇摇欲坠。
他盯着她鞋尖上的那枚桃花,蹙眉咬牙,“可是……”
“没有可是,我与天下本就是相悖的。”琉璃一口断然否定了一切,脚尖一颤,那朵花瓣终于不堪承受,从鞋尖上缓缓坠了下来,声音淡然,浅浅而诉,“你,必须夺这天下。”
“而我,从一开始走这一条路的目的便是为了回家,不是为了天下,也知道归宿在何处,是我自私了……”
是的,她不仅自私,还自私得理直气壮。
梁墨萧并不懊恼,居然微微笑了起来,在她心里重要的有很多,即便千般谋略,万般算计,所谋的却从来都不包括他。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始至终都未曾偏离过行道,是他强求了。
大道无情。
“是我负你。”琉璃叹道,心中竟也随之一轻,终于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这一声平淡清漠,声音不大,其中的决心和力度,竟是让梁墨萧为之一震。
可他却是摇摇头,从一开始初遇她时,他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重情义,但并不执着,他不怨她,只怨自己明知道她的答案却还以为她会做出选择,本就不该由她来做的选择。
他没有提往后,她也没有再提那许诺。
至此,心照不宣。
梁墨萧微微抬头看琉璃,她就坐在他跟前,隔了半步之远,好像两人一直都隔着这样的距离,她不曾远离,他也未曾靠近。
他微笑着将视线探向窗外,看着眼前挨挨挤挤的花丛,远处斑驳的砌墙青石,还有那见证着历史的风尘沧桑。
春末的阳光之下,北地的柳色已经鲜明,所有的花树都已淀放出嫩芽与蓓蕾,嫩绿浅红装点着这最新划入南夜领土的关城,触目所及,鲜亮夺目,灿烂辉煌。
在这高天之下,长风之中,春日之前,琉璃亦顺着他的视线仰望这万里晴空,她衣袂未动已是恍若天人,炽热的日光透过窗沿洒落在他们的一尺之间,有一种别致的温情。
梁墨萧捏着拳在唇边浅浅一咳,这才将自己的右手抬起向前伸去,掌心朝上无疑是一种邀请,又是柔声浅语,发自肺腑,“这最后一战,总要再陪我携手一回吧。”
琉璃回以婉约一笑,等了片刻,有一只纤细而柔软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了他的掌中,“当然。”音落,他加重着自己的掌握,将她紧紧牵在手中,而她也自然而然地回应着,两个掌心贴近,十指紧密相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