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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仆说得无辜,他当爷的还真不能怪谁。

    只是当初将出赁广院一事交给老金去办,万万没料及,朱家医馆就在这“灯下黑”的位置,他苦恼上何处寻人,却不知离得这般近。不仅是近,更在他苗家“凤宝庄”地盘上……嘿嘿,换言之,在他五指山内。

    哼,这会儿看那姑娘往哪儿跑?!

    得知方位所在,苗淬元倒慢条斯理起来,眨眼间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苗家大爷。

    浴洗过后,他先去书房拜见父亲,让长辈安心,亦把诱捕“太湖黄帮”的过程挑重点说过,父子俩针对时势和生意上的事又谈了好半晌。

    之后他返回“凤翔东院”,吃了盅庆来备上的十青素粥,再配着香茶品尝了两块枣泥核桃糕……走!身心舒畅了,很适合上广院找碴!

    不让小厮跟随,他独自出了东院后门,一派悠闲地朝目的地迈进。

    经过大湖边上时,不远处的坡岸长满不知名的楔,白的、黄的、红的、紫的,在春里绽成小小一片花海,一年轻男子与他年岁相仿,身边跟着一名紫衫女子,他们并肩徐行,走在湖边微湿的土道上。

    年轻男子看那女子的眼神是亲昵的、带点紧绷的,仿佛近人情怯,仿佛欲言又止,倒是紫衣女子一直轻垂颈项,教人辨不出表情。

    春日情长啊春日情长……苗淬元心情颇好地叹了声,转身走上苗家开通的私有土道,广院已在眼前。

    然,广院不叫广院,广院有了新名,大门上高悬的木匾刻着四个字——

    崇华医馆。

    不难听。

    他俊眉略挑,暗暗颔首,举步踏进这四合大院。

    当初苗家建造广院,除厢房独立,余下的厅堂、灶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较一般地方宽敞,尤其是一进门的中央庭院,造得相当开阔,可提供多种用途。

    只是苗淬元尽管晓得,甫入眼的场景仍教他身形一顿,忽生出一种……“唔,这庭院似乎还是小了点”的荒唐错觉。

    这里大致可分成三区。

    靠门边这儿的第一区摆着好几张晒药架,各色生药摊在圆筛上,一筛一筛排列架上,但他此时嗅到的浓浓药味,相信绝非来自那二、三十筛的生药,而是位在另一边的第二区发出的气味,那里有成排的小炉火,上头十几个小药瓮正在煎药,而一旁大镬里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药膏。

    煎药、制膏皆有小僮顾守,那几个孩子的手段瞧起来不像生手,且都系着同款腰带,腰下垂着拭布,应是医馆里的小学徒。

    再往里边去可视作第三区,十余位大叔大婶、大爹大娘正跟随一名黄衫姑娘扭腰摆臀,就见那姑娘两手叉腰,两脚与肩齐宽,上身尽量定住,下半身则扭得像在画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紧,喉结上下滚颤,他下意识吞咽唾沫,没察觉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为哪桩。

    庭院里算是乱中有序,众人忙着、动着,一时间没谁留意到他。

    待他锁住目标正要举步踏去,那姑娘接下来做的事,令他轻松写意的步伐又是一顿,清俊斯文的面皮跟着抽搐……

    “来,大伙儿跟着做,这是最简单却也最立竿见影的松筋法,就像这样蹲下来一会儿。”朱润月脆声道,与肩同宽的两脚一蹲下,跟蹲茅坑没两样。她接着笑道:“我爹说,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锻链身体,这姿势最自然。”

    一名模样称得上有几分书卷气,但面庞黝黑的大叔边蹲边笑嚷。“拉屎就拉屎,什么‘出恭’啊?朱大夫比我还爱咬文嚼字呢!”

    年过半百的大娘随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别小瞧朱大夫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这腰疼腿麻的症状就是这么渐渐治好的,用不着喝那苦死人的药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诊金,多美!”

    被称作“李半仙”的黝脸大叔忙道:“岂敢啊!这不就收了我那‘铁口直断’的算命摊子,来朱大夫这儿学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润月清润笑音再次荡开,轻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别太勉强,别操之过急,等蹲好了,可双手圈腿、埋头于膝,这‘娃儿抱’的姿态就跟人在娘胎里是一样的,能让咱们拉开颈肩、胸背、腰与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对气血行走十分有利。”

    浓郁药香在鼻下浮动,钻进鼻间、胸肺之内。

    四周声响在耳畔跳跃,轻击耳鼓、传入脑门。

    苗淬元思绪有片刻凝结,动不了,脑子钝钝的,不好使。

    有人来到他身侧后方,他浑然不知,直到那人轻和笑问——

    “你一进来就盯着那姑娘看,看得两眼发直,既是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说说话?”

    内心大震,他倏地侧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娇小美妇正冲着他笑。

    第4章(1)

    什么喜欢的……怎么可能?

    绝对没有的!

    他双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妇,后者衣裙朴素,容颜未妆,她头上包着巾子拢住发丝,挽在臂弯的小竹篮里有好几颗新鲜鸡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来。

    她眸角有极淡的细纹,纹路往上飞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既是心里喜欢……

    思绪震荡得厉害,震开层层凝滞,他想着美妇的话,看着她可亲笑颜,欲驳斥,却如何也骏不了一句。

    “你瞧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那姑娘甫满十六,这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啊,既是入了心倾慕着,多去亲近不也挺好?”

    美妇的温言浅笑让他一双瞳心颤得厉害,费了好大功夫才蹭出声音——

    “我没有……”

    美妇轻呼了声。“你脸红了呀?!”甜脆笑音漾开,她笑着点头,眸底闪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极少、极少……唔,不,应当说,他从不曾未战便败,然此时此际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对这名娇小美妇,言谈不过几句,他已有惨烈之感。

    “娘!”

    当那已熟悉的润音响起,脑中“轰”地骤响,他神魂凛然。

    迅速回头,那个被他一直看、看得两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个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妇更是兴味满满地拿他直瞧,而她唤这位美妇……娘?!

    “苗大爷,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凤宝庄’的家主,咱们‘崇华医馆’的这块地方就是跟他赁下的。”朱润月知道他迟早要寻上门,但来得这样快……还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实不知哪儿不对劲,就是浑身不对劲!

    所有想对美妇发的火、驳斥她的话,眨眼间全灭了、没了。

    说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长辈,跟他更无商场上的利益关系,他却本能地绷直身背、收颚挺胸,欲扮出玉树临风佳公子的模样给对方瞧。

    他脑袋不对劲了是吧?!

    朱夫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苗家大爷,咱们家闺女前晚承蒙您照顾了。”

    “娘啊……”朱润月咬咬唇,飞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顾?

    到底谁顾谁、谁承谁的情……像一下子也难分清。

    还是她阿娘故意这么说,话中带讽吗?

    在生意场上混久了,对方的一句话总能斟酌出好几个面向,但这会子,苗淬元实觉听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时,双颊有深深的酒涡。“我跟她爹担心极了,她爹还想借船出去寻人,幸得苗家舫舟将她载回湖西边上,苗大爷还遣家仆送她回来,当真有心。”

    有心?有……什么心?!

    苗淬元又觉被她的话绕浑,面庞诡异地一直冒热。

    “举手之劳罢了。”他略微作礼。不确定前晚的后半夜是如何发展,亦不知朱润月是怎么跟家里人提及,所以仅能先以场面话应付。

    “是吗?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还上上下下打量,很感兴趣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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