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残阳如血
“忤逆不孝在大周是重罪,今日女儿不得不背上这样的重罪。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不能让老父年过半百还不能得享天伦,女儿着实不孝。但女儿是大周的皇后,一切当以大周和陛下为先。”张静秋虽是同张巩讲话,却不曾看着张巩,也不曾向张巩行礼。
“老臣惶恐,皇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说。”宰相张巩亦不曾看向护栏边的张静秋,双眼微垂,将眼中的情绪都掩藏起来。
河间张氏的家谱能往上追溯几百年,历朝历代都有族人出仕为官,不乏权贵重臣。河间张氏的女子嫁入其他豪门贵户的更是数不胜数,嫁入河间张氏的旁姓贵女不提,就是公主下嫁也不是新鲜事。
张巩有一妻十六妾,二十一子,一十三女,张静秋是嫡女。河间张氏书礼传家,若无大错,断不能休妻,而张巩和老妻之间早就没了夫妻情谊,连带着对张静秋也不亲近。比起父女亲情,张巩更看重的是张静秋河间张氏嫡女的身份。
“本宫倒要问问丞相,为官者行事所依为何?”张静秋忽然板起来一张脸,终于转过头去看张巩。
“回禀皇后娘娘,不过忠君爱民四字。”张巩于官场沉浮多年,早就打磨掉了一身的棱角,圆滑之余城府更是深不可测,如何能不晓得张静秋这是在逼迫他。
可是,张巩从踏出丞相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了选择。
“本宫觉得为臣者,上要忠军,中要护国,下要爱民。”张静秋忽然拔高了音量,语气更是严厉非常。“如今淮阳王兵临城下,天启危矣,大周危矣,丞相却因为小小的病痛联合北衙的兵士,称病避祸。”
张巩面色不改,广袖下掩着的手微微颤抖,他心里清楚,今日河间张氏的主要力量便要葬送在启泰门外,一门的荣光即将陨落。
“领旨却不遵不忠君,坐看国都被围不护国,置一城百姓生死不顾不爱民,本宫倒要问问丞相如此不中军、不护国、不爱民的昏官该如何惩处?”每说出一个字,张静秋的心也在滴血,这般背弃了娘家,从前又逼迫了韩彻那许多,已然是众叛亲离。
“按律当处凌迟,抄没家产,三族中男子年十五者斩首,未足十五者流放宁古塔,女眷皆莫入宫中为奴。”张巩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能坐稳宰相的位置,当真有些本事。
韩彻始终保持着沉默,心中却是震惊非常,张静秋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当真让他意外。
觉得意外的又岂止是韩彻一人,躲在角落里看白戏的秦慕铮当真也意外非常,张静秋当真是爱极了韩彻,爱到忘我,爱到眼中只有韩彻,忧其所忧,喜其所喜。
“本宫是丞相女,已然是不孝,今日便要用自己的血洗清老父的罪孽。请丞相以本宫的鲜血作为出征的号角,为国解忧,为君分愁,保民平安。请陛下宽恕老父的罪孽,让老父戴罪立功,即刻点兵出征。”张静秋说了这一番决绝的话,便要纵身一跃。
幸而鹰七机警,早得了秦慕铮的命令,时刻注意着张静秋的动作,飞身拉扯住张静秋的一只广袖。然,张静秋求死心切,挣扎起来,竟然要脱掉外袍,幸而季八喜及时出手,拉住张静秋的另一只广袖。
鹰七与季八喜对视一眼,身形一动,脚下借力,一同将张静秋带上了城楼。
“罪臣恳请皇上宽恕,”宰相张巩终于出声,起身跪在韩彻面前,连一眼都不曾看向张静秋。“皇后娘娘定然是疯魔了,自然不能伺候好陛下,罪臣的次女张静琪秀外慧中,诗书礼乐略通,定然能宽解陛下的忧愁。请陛下恩准罪臣此女入宫伴驾,若是罪臣一家男丁战死沙场,有陛下照顾,也让罪臣此女不至于孤苦无依。”
果真是只油滑的老狐狸,张静秋依然是一枚弃子了,但河间张氏断不能失了后宫中的助力。张巩这是在向韩彻提条件,若让河间张氏出城赴死,必然要让张静琪入宫。
张巩竟然对亲女张静秋的生死全然不顾,秦慕铮心中又觉得震惊,忽然便想起从前自己在现代经历的种种,自然能体会到张静秋的心境,定然是悲凉一片。
“大胆!胆敢要挟圣上,丞相当真要谋反不成?”韩轩厉喝出声,心中却替韩彻难过。
韩彻的对秦慕铮的心意,韩轩一直都看在眼里,就因为身份的限制,韩彻连光明正大向秦慕铮表明心意的机会都没有。后宫一直是平衡朝堂势力的重要手段,但韩轩却不愿看到韩彻如此受人逼迫。
“罪臣只这一点心愿,恳请陛下恩准。”张巩跪在地上,将头叩的极低,表现的极为卑微。
“朕……准了。”韩彻的心何尝好过,刀已经举了起来,河间张氏若不引颈就戮,便又要大费周章,要牺牲掉的人力财力将不计其数,会有更多的无辜人的生命要陪着河间张氏的逆贼们一起葬送。
突厥闻风而动,依然在边境屯兵数十万,情势远非表面上看的这般平和。韩启的梓宫还停放在宫中,还未有正式入葬。韩彻不能因为一己私情耽误天下大事,他是皇帝,当以国事为先。
“皇兄……”韩轩还要再说,却被韩彻制止了。
“罪臣谢主隆恩,这就点兵出征。”丞相张巩向韩彻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在老仆的搀扶下下了城楼。
韩彻心中感激张静秋,自然不愿让张静秋再亲眼目睹亲族流血的惨景,便吩咐季八喜道:“此处风大,先送皇后娘娘回宫歇息,再叫太医好生瞧一瞧,若是照顾不好你家主子,朕便发落了尔等。”
“奴婢遵旨。”季八喜领旨,搀扶着已然情绪崩溃的张静秋下了城楼。
一呈后死谏出征的大戏已然谢幕,但韩彻为走,韩轩也未走,秦慕铮想要离开,却又没有离开的理由,到底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站在张静秋刚刚站过的位置,秦慕铮的心情有些复杂,竟不能言语来描述的清楚,只觉得心绪翻涌,忍不住要叹息一声。
韩彻一直坐在那里,表情严肃,再不出一言。
韩轩却是踱步到了秦慕铮身侧,开口道:“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安全起见,铮儿还是先回府吧。”
秦慕铮固执的摇了摇头,坚持要站在此处。韩轩便没有再劝,挥了挥手,一队弓手按着次序上了城墙,每个垛口旁都站了两名弓手,一名在前,一名在后。
大风扯动着旌旗猎猎有声,除此之外再没一点响动,秦慕铮也觉得一颗心一点点抽紧,手指冰凉。她本就是一个冷情的人,对旁人的事情从不挂心,今日却有些不同,脚步就好似粘在了城墙之上,离去不得。
终于,有些声响发出来,是启泰门开启时发出的呀呀声,就像是河间张氏一族不甘的*。
丞相张巩竟然换上了一身短打服饰,亲自架了一辆战车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北衙十二卫,整整八千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装出发,必然是能做到令行禁止。只是这一股力量并不臣服在皇权之下,已然成为威胁到皇权乃至大周安危的谋逆力量,便不得不被除去。
远处青羽骑也整队列阵,相较于河间张氏,青羽骑的阵法更加精妙,整个队伍杀气腾腾。
秦慕铮忽然觉得很冷,凉意从手指脚趾沿着四肢慢慢往上爬,一点点包围了心脏。
张巩猛抽了战马一鞭,战车冲杀向前,北衙十二卫发出最后的吼声,冲向青羽骑。
青羽骑那边响的了一声轻啸,一匹匹战马就像出鞘的宝剑,向着天启奔袭而来。即便隔了这么远,秦慕铮依然能听得出来那是韩博的声音。
河间张氏便是在出城就死,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前方是青羽骑的马刀,退后就是城墙上射下来的箭雨,荣耀了几百年的河间张氏就要被埋葬在此间。
到处是鲜血与哀嚎,秦慕铮便是在观看炼狱的惨状。不同于在突厥时于血海中拼杀出生路时的决绝与无奈,旁观着一种生灵被收割确是觉得满心的悲凉。
八千个生命还在做最后的抗争,一直到了夕阳斜落,城下的喊杀声渐渐微弱下去。青羽骑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清点战场上是否还有张氏余孽的活口。八千人的鲜血将大地都染得鲜红,加上青羽骑的折损,这一日竟然有上万条人命就断送在天启城的启泰门外。
残阳如血,秦慕铮忽然感觉到一种锥心的痛,韩博哪里是真个在谋反,不过是以天下为局,同韩彻韩轩一起做了个套,为的就是清楚河间张氏的势力。谋反是假,那么入宫劫持自己又怎么会是真的?
他们竟然一早就知晓,却将自己蒙在鼓里,将自己当成一枚棋子,入了局便要陪他们演一出戏。今日自己竟然因为担忧而登上城楼,亲眼目睹他们如何收网清剿,当真愚蠢。
秦慕铮握紧了双拳,残阳一般的血色沿着指缝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