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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心已随卿去

    山风呼啸,万籁俱静。

    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独自站在悬崖边。

    树叶飘落,停积在他宽阔的肩上,剑眉蹙起,双眼紧闭,长而浓密的眼睫却微微颤抖。

    举目望去,悬崖空廓辽远,苍鹰在天边翱翔展翅,而他却不动如山,就连身后有人到来都不曾察觉…….

    地上的枯枝被踩折,咔擦一声,男人却依旧充耳不闻,定定地看着那段迎风飘扬的红绸——

    筒潜叹了叹气,走上前去,轻声道:“主上…….”

    风吹起曲弈风的黑发,纷飞的长发下,棱角冷峻的脸庞长满了胡茬,原本邪魅诱人的暗红眼眸此时却黯淡无光,紧抿的薄唇,痛苦之色尽显。

    筒潜失神地看着在风中直立的高大男人,一身白衣,遥远得犹如天上谪仙,冷淡漠离。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男人曾只手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几乎血洗了翎城内外潜伏已久的势力——

    当得知倾城掉落悬崖后,悲痛欲绝之下,主上就这么隔空用内力就着那把深插在树里的利剑,单手将在悬崖峭壁上绝处生长的松树连根拔起,那双时而邪肆时而魅惑的暗红眼眸犹如浴血,刹那间,风起云变。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断不会相信,他筒潜敬如神祗的男人,竟会失控到仰天长啸,几欲癫狂——当场掐住贾克己的脖子,噬血的杀意让人忍不住胆寒,如果不是他砍断掉落在地的树干,眼看那截红绸就要随风飞去分了主上的心,贾克己怕是早已魂归西天了。

    这座悬崖之所以叫做绝命悬崖,是因为它身下的万丈深渊既无河水承托,有无树木枝桠缓冲,是峻岭山群起伏的断壁,但凡掉落者,九死恐怕也未能一生。

    而绝命悬崖最让人绝望的是,悬崖下无路可达,就连下崖救人或是搜寻尸身的机会都微乎其微。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们心里明白,倾城怕是凶多吉少了。

    筒潜掩去眼底的痛楚,低声叹然道:“主上,杨、贾势力已基本清算完毕……”顿了顿,筒潜才沉声开口道:“属下恳请主上回城主持政事!”

    七天了,主上不分昼夜地站在悬崖边已经七天了。

    这七天里,他只说过一句话,是一道命令:“伤她者,残;害她者,死。”

    幸好杨光、贾克己只是对倾城进行区别待遇,并无实质的伤害,不然结局就不止是削权收财这么简单了。

    此后,主上再无说一句话,站在悬崖边,整整七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良久,久到筒潜以为,曲弈风又在以静默做拒绝时,一道恍若梦醒的声音缥缈而至:“倾城,第十天了,按理你该回来与我履行约定了……”

    可你,终究还是失约了……

    一思及此,曲弈风苦痛难掩,稍稍仰起头,将眼角的湿润逼回眼中,再低首时已是不近人情的模样。

    曲弈风弯腰捡起遗落在地上的剑,嗖嗖两下,运剑成风,跃身而起在峭壁上比划几下,反手收剑落地,再施展内力,将掌中的剑准确无误地穿过飘扬的红绸插到峭壁上……

    随即,转身大步走去,没有回头,消瘦的背影在风中越显落寞。

    筒潜举步走上前去,抬眸一看,默然低叹。

    吾爱葬身于此,吾心亦亡于此。

    风过萧条,万物索然。

    转眼,已是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了。

    筒潜静默地看着崇明殿前的桃红柳绿,好一会后才苦笑着摇摇头,走进了殿内——

    殿外明明是阳光灿烂,殿内却让人无由地感觉到压抑、寒意渗人。

    埋首于政务的男人并未抬头,一边翻阅奏章,一边沉声开口道:“进展得怎么样?”

    筒潜点点头,低声道:“一切顺利,相信不日就能在崖下开出一条道来。”

    闻言,曲弈风眉毛一扬,唇角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浅淡笑意,仅是一瞬,又归于平静。

    又是这样,平静恍若一潭死水,稍纵即逝的笑意真的只是风拂湖面,了无痕迹。

    他以为,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主上定能从伤痛中平缓过来,但半年过去了,主上依旧如此,毫无起色。

    除了埋首政务,唯一让主上上心的也只有绝命悬崖那条路的开掘情况了。

    这么多年了,向来以富庶奢侈着称的翎城在主上任下未曾大兴土木,而这第一次也只是为了开凿一条能够寻得倾城蛛丝马迹的道路而已。

    平静无澜得更胜于当初还未遇见倾城时的模样,甚至比年少时的拒人千里更让人觉得难受。

    冰冷,是心死了的温度。

    唯一的一次例外,情绪的大幅波动,是倾城掉落悬崖的事被有心人多加渲染,各种说法都有,更有不少不堪入目的卑劣之词。

    主上听说后不禁大发雷霆,当即通告全城不得出现任何损害倾城的话语,违令者,驱逐出城。

    眼前这个人,极尽心力地爱着她,尽管她已香消玉殒。

    一思及此,奈何是筒潜,也不禁想长叹一口气,痛斥上天的好作弄,可筒潜不敢在曲弈风面前愁眉苦脸,只好借口府中有事,早早退下了……

    筒潜走后,曲弈风静默了一会,放下手中的奏章,从案台暗格里抽出一轴画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画面很简洁,毫无背景渲染,仅有一红衣胜火的女子倚在马旁,红色勾边面具下那双翦水秋眸,慧点机敏,灵动照人。

    曲弈风轻轻抚过画卷女子的娇美容颜,缓缓闭上双眸……

    倾城,半年了,你可好?

    很快,我就能去寻你了……

    无论生死,唯有你是我曲弈风此生最爱。

    今日初一,又到了三元午宴的时候了。

    上一年的今天,是你我在人间何世碰面的日子。

    只可惜,我们未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凌雨六岁离我,而你绚烂得若昙花,短暂一现后亦先我而去。

    漫漫人生数十载,你叫我如何安然度过?

    红眸再睁开时,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痛楚,只怕是旁人看了也忍不住心酸……

    而这一边,弱柳阁中,一片忙碌。

    若水背靠浴桶,露出令人遐想的香肩,而身旁的侍女则正忙着往浴桶中撒下花瓣……

    雾气缭绕下,若水一边撩起花瓣,一边满足地轻叹道:“菜式都准备好了吗?”

    侍女忙不迭地点点头,轻声道:“一切按照小姐吩咐,都已准备妥善了。”

    若水侧着头把弄秀发,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光芒,唇角微扬。

    尽管是沾了那舞倾城的光,才能让主上移步前来弱柳阁,但说到底,这还是她若水一人的机会!

    死者已矣,剩下的生者自然是要把握机会。

    而她若水,将如此花,等待雨露的滋润!

    一思及此,若水唇边的笑意不禁更深了。

    净身完毕后,若水在侍女的服侍下将早已准备好的衣裳穿好,一头青丝随意地以一白玉簪别好,轻扫峨眉,朱唇微点,已是面若桃花,好不迷人。

    清新脱俗,温婉典雅,是若水一贯的风格。

    很快,月上柳梢,卷起的珠帘,月华柔柔倾泻下来。

    “快,将熏香点燃,窗户边的芍药花移进来一点。”若水一边瞧着门外,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当一切准备就绪后,没过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传来了……

    “若水见过主上。”若水福身行礼道,将眼底的爱慕之光掩在得体的礼仪下。

    曲弈风摆摆手以示回应便径自走向桌前,看不清情绪的红眸扫了扫底下的温酒小菜,花开正好,月色正浓,不难看出其中用心。

    若水掩去眼底的失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施施然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动作优雅地执起酒壶,给曲弈风倒了一杯酒,语带娇羞道:“谢谢主上今晚赏光,若水很开心。”

    曲弈风哼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喝而尽,看着若水姣好的面容,一时无语。

    正当若水还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时,曲弈风蓦地站起身来,似是想到什么,暗红的眼眸忽变凌厉——

    曲弈风冷然开口道:“你说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年的日子?在这对我们三人意义非凡的日子里一同怀念倾城?”

    若水一愣,默然点了点头。

    曲弈风冷冽不减地开口道:“你我相识之日,是指三元午宴?”

    若水眼神一黯,垂下眼帘。

    良久,若水啜然开口道:“若水只是想让你开心……”

    曲弈风漠然地看着一脸无措的若水,沉声开口道:“以后,我不想听到任何涉及倾城的借口。”

    三元午宴,确实是他们三人的首次碰面,但彼时的倾城尚为男儿身,就连他都不清楚倾城的实际身份,又怎么会有三人共同的日子一说?

    唯一的可能是,这些说辞都是借口,而为了什么,不用想都知道。

    曲弈风背过身去,冷淡开口道:“若水,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能现在还在这里。”

    闻言,若水脸色一白,脚步不稳地退了退——

    在她为倾城挡下一箭,重伤复原后,他应了她一个愿望,让她能随她喜欢留在翎城宫。

    对她来说,这是她接近他最好的机会,可对他来说,无非是多养了一人而已。

    半响后,若水伤心难掩地痛呼道:“这么久了,难道我连借她的光与你一叙都不行吗?”

    正要迈出门槛的曲弈风脚步一顿,声音低沉:“若水,我已无心,再努力亦是徒劳。”

    一语既毕,曲弈风便大踏步地离去……

    若水定定地看着曲弈风远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他的心已随故人去,再无余地容新人是吗?

    那她呢——她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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