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无心嗟 落日故人情(一)
即墨顼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着“泓峥萧瑟”。
脑中回荡的都是未央宫中那一幕幕,终究他还是未能力挽狂澜。
他尚记得他走进内室的那一刻,世翎坐在东坡椅看着疏窗,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他想起多年前,每每回到梨香阁,她也是这样安静的看着疏窗,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寂静的可怕。
“阿顼,你看,腊梅都开了呢!”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一如印象中的模样,仿似无论外面有多大的风霜,她永远都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姿态。
即墨顼抬头去看窗外,红梅开的极为妖艳,与这冰雪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黄梅还打着花骨朵,却能隐隐闻到一些暗香。
“是啊。”即墨顼附和道。
“今年的花开的好像格外早些。”
说着她突然呕出一口血,浸染了她雪白的衣裙。
即墨顼大诧,失声喊道“师姐。”尔后急忙冲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世翎躺在他怀中,说道:“阿顼,我还算幸运,等到了今年冬天的这一树腊梅。”她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轻柔的和他说话,仿似生死隔在窗外,与她无关。
“师姐,我定会救好你。往后每年的腊梅你都会看见……”
世翎摇摇头,说道:“我一心求死,你如何救我?”
“你不能如此自私,你死了孩子怎么办?”即墨顼已经说不下去。
他知道她素来固执,她之抉择无人可改,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偏执到这种地步。
“阿顼,我求求你,让我去了吧。你可知我有多绝望?”
即墨顼点头,他知道,他怎会不知呢?自时佑走后,东宫易主,她就不知所踪,当初他四下找寻都无果,也就是遇到左谷的那次,他打听到西口才知她近一年都住在西口,还有了一个孩子。
自古深情难负,世翎在爱情面前向来义无反顾,如今她这样决然,他也不意外。
囿于刀光剑影,她终没能跨过冬月寒雪和南北时光。
她是为了孩子才苟活了这么一年,她所渴望的江湖如今留她一人,她拿什么去闯呢?
世翎看着即墨顼,说道:“有你相护,那孩子定能平安长大。”
即墨顼点点头,从前悉心照料,果断相护的恩情他尚未报,如今,他怎会不答应。
世翎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她微微睁开了眼,气若游丝地说道:“泓峥萧瑟。泓……”
话未说完,气尽山河。
即墨顼闭了闭眼,紧握住拳。
即墨初阳,这笔账,我会和你一一清算。
他明白,她想为孩子取名为泓。
时佑表字泓峥,有意境深远,幽雅恬静之意。而当年世翎也正是因为时佑的那份泰然才泥足深陷。
她是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如时佑一般平和恬淡……
他颇为无奈的抬眸看着门外,却见到岍苡极为专注的看着自己。
他手中笔尖一顿。
岍苡那神情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踌躇而又无助,他招手让她过来,外面风雪不减,她尚未痊愈。
岍苡拖着步子走了进去。
即墨顼将那件鼠皮大麾拿来披在了她的身上,岍苡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心中微微一动。
“对不起。”岍苡说着就哭了。
即墨顼没有说话,他一贯冷静,加之今日他本就心情不好,此刻的他显得更为严肃。
岍苡来时仔细想了宿铭的话,知道那女人绝非可能是帝君的妃子,仅凭阿顼那句嫡长孙她猜该是阿顼一辈的人。
南陵尚在的几位皇子她也有所了解,绝无可能与他们相关。
而此前南陵因前太子即墨时佑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她猜想那女人可能是前太子妃,只是她尚不确定,也不好妄自揣测。
岍苡突然问道:“是太子妃么?”
即墨顼闻言似是惊讶的转眸看着她,他放下手中羊毫,问道:“你如何猜出来的?”
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这小姑娘。
面对他的坦然,岍苡反倒有些愧疚,她对阿顼尚做不到如此坦然的地步……
岍苡长叹一声,心中却丝毫没有松口气,“阿顼,你……”
“我问过你,你既信我,我就毋须解释;你若不信我,我也懒待解释。”即墨顼突然打断她。
这话有些堵人!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承认过,也是从一开始他对所有人的说辞都是这般闪烁其辞的。
岍苡忘了,阿顼虽尽量在她面前表现的一副温和的模样,他毕竟是叱诧朝野的权臣,与即墨初阳一般,惯会掌控人心,善于权谋算计。
对于这种谋士,鲜少会有什么……恻隐之心吧?
就如即墨初阳,从前他是苏慕,她以为他只是厌烦她若有似无的讨好,才对她拒之千里。也是到近日她才知,只怕这才是他的天性吧,不会给旁人希望,也不会给旁人留念想。
岍苡找话问他:“那……帝君帝后就不曾怀疑过吗?”
即墨顼淡淡的笑了笑,说道:“谁心里不是心知肚明,事情要解决总得有一人扛下。”
哦,原来他们都清楚,阿顼不过是让他们下台的台阶。
“这不是你该想的事。你来找我就为此事?”
他记得原来她说梧夕论说政治是这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所以从不让她接触。
天下如棋,一步三算。
这棋局,向来错综复杂,不该将她拉入这局的。
夜已很深了,掌灯的宫人来说晚膳做好了。
方还不觉,这下倒真有些饿了。岍苡等着宫人布完菜。
即墨顼亲自给她盛汤,岍苡有些难为情,只好低头喝汤。
“噗!”岍苡将入口的汤悉数吐尽,这汤也忒苦了些。
即墨顼递过方帕给她,又给她夹了菜,岍苡接过菜,才入口又吐了出来。
她略是疑惑的看着即墨顼,阿顼心思难测她虽然早就知晓,今日这样样苦味又是几个意思?
即墨顼笑而不语,放下银筷。
“今日六菜,无一不苦。”
岍苡怔踵。
“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岍苡再次怔踵。
“人生六苦,苦的是心;六菜之苦,苦的是舌。你尚知菜苦要吐出来,心中苦楚何故要自己憋着?”
即墨顼给她倒了一杯琼浆,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