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五章 赤地千里(一)
走着走着,发现一株苦槠树老干虬枝、遮天蔽日,在树的下方土壤里,已长出了一棵棵苦槠树幼枝,细细的根,大大的叶,非常可爱。苦槠,苦志也!他内心顿时油然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凄苦,从今往后,怕是要与此树相陪伴的了!于是,他取出身上的佩剑,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株来。捧着它,来到天台寺。一进大门,哥哥栽种的香樟赫然在目。“好吧,就种这儿吧。”陆游又取剑在地上挖了起来。
“陆施主,要种树啊?”有认识陆游的型尚跟他打起了招呼。“嗯,小师父,麻烦帮我取些水来吧。”陆游起身,双手合十回应道。型尚应声去了,陆游继续干活。苦槠树终于栽好了,陆游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这时,天台寺的方丈悟净大师走了过来。陆游连忙上前一步,向方丈行了个礼。“阿弥陀佛。不知陆公子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请里面坐。”陆游跟着方丈来到后院的禅房。方丈让型尚上过茶后问道:“陆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大师,我今日前来,是想出家。请收留我吧。”陆游虔诚地道。
“你想出家?” 方丈颇感意外,“你为什么要出家啊?”
“大师,我为情所困,我找不到出路。”陆游的语音中充满了愧疚,唐婉的身影又一一在他眼前浮动,怎么也挥不去,怎么也忘不了。
“阿弥陀佛。当你知道迷惑时,并不可怜, 当你不知道迷惑时,才是最可怜的。” 大师双手合十道,话语中闪烁着佛学的光辉。
“可是……可是我努力地想忘记过去,却怎么也做不到,也忘不了……所以,这才想在佛前忏悔,求得我内心的清静。”陆游道,眼神中充满了迷惘。
“佛曰: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一切自在来源于选择,而不是刻意。不如放手,放下的越多,越觉得拥有的更多。” 方丈呵呵一笑。
“恕弟子愚钝,还是不太懂。”陆游听不明白。“如果放下,又如何能再拥有?”
“我记得上回你我也在此说禅。禅为何物?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问你,你看这窗外的落叶,它的离去,到底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呢?”
陆游想了一下,答不上来。“那大师认为到底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方丈笑道:“是心变了。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陆游若有所悟。“大师所言及是。那今日我出家之事?”
“你还是想着要出家啊。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你有未了的情缘,我不可能收你。” 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金刚经》不是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既然佛说一切众生皆可成佛。大师如何不肯收留我?”陆游问道。
“佛曰:一树一菩提。你大哥在此种香樟一株,那是他想建设这美好的家园。你今天又在此种苦槠一颗,说明你还有‘苦志’未展,你还有未了的尘缘,去吧。” 方丈道。
“可我不想回去。那个家对我而言,已没有多少值得我牵挂的东西了。”陆游叹了一口气道。
“虽如此,我也还是不能收留你。在玉霄峰的山下,有一洞天宫。那道长与我也是熟人,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可去他那儿。你学过医,正好可与他一道济世。”
陆游手持方丈的书信,来到玉霄峰的洞天宫。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有时跟着高道一起采药、修道,有时杖藜行走在青山绿水间,有时抚剑遥想关外的铁马秋风,有时在“匣中宝剑夜有声”的冷夜沽酒一醉。
一日,山阴陆府前,来了一头戴乌纱帽,身着紫色皂罗衫,腰系束角带,脚穿登革靴的一位来访者。此人正是越州府新任知府史知府。他记得陆游曾跟他说他是山阴人,一到越州上任便匆匆来陆府拜访。
进了陆府,见了陆宰,两人客套了一阵之后,史知府便问道:“怎么不见令郎陆游出来?”陆宰一听,便惊讶地问道 “史大人也认识我家游儿?”史知府笑着说道:“何止是认识啊,当年他上京城赶考,路过我所在的东阳县,帮我连破两桩奇案的。令郎能文能武,也可算是朝廷的栋梁的了,将来前途定不可估量。”
陆宰苦笑道:“史大人有所不知啊,当年他上京赶考,本来是中了的,结果因为参与到岳元帅的案子中去得罪了秦桧,被除名了。从此后就无意功名,后来又因其母亲休了唐婉一事想不开,隐居在玉霄峰的洞天宫。他妻子带着儿子去劝了几回也不肯下山来。他哥哥、姐姐们也去劝过,没有用。”
史知府一听,道:“还有这种事?我去试试看。”“大人要是能劝他下来,鄙人在此代表陆家的人谢过大人的恩德。”陆宰说着便起身行礼。“陆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我是觉得以令公子的才能,浪费在高山之上,实在是可惜。我这就去请他下山来,为百姓造福。”史知府一本正经地说道。
“既然大人如此看得起游儿,那我就把他托付于大人了。”陆宰道。“不敢。不敢。下官打扰了。我这就去洞天宫跑一趟,会会陆游。”史知府起身告辞。
史知府到达洞天宫的时候,天色已是下午了。观中有几个村民模样的人正在那儿闲聊。史知府上前去,那些人忽然见有官家的人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沉默下来。“请问陆游在吗?”
“你要找陆游啊,陆游上山采药去了。我们这几个也都是在这儿等着他看病的病人。”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回答道,“不知大人哪儿不舒服?”他也把史知府当成看病的病人来了。史知府也不跟他们计较,呵呵一笑,“我啊,是受他家人的托付,来帮陆游看病的。”随从搬来一条春凳,史知府坐下了,一起等陆游回来。
过了好一阵,陆游这才扛着药锄,背着一篓子药材与道长一道从山中下来。一进山门,就看到有一群人,其中还有官府的人在里面,心想自己一向不与官府打交道,不知道他们又来这儿做甚么,正疑惑间,那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着紫色官服的人朝自己喊道:“陆公子,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
陆游定睛一看,道:“这不是史大人吗?您怎么来这儿了?”史知府笑了,“我们这也是有缘的了,我新近调到越州府任知府。想着上一回说你老家是山阴人,我就抽了个空出来拜访了令尊大人,是他告诉我你在这儿的。这不,我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陆游听史知府说他是从陆府过来的,还以为他也是来做说客的,脸上的高兴一下子就不见了,放下了肩膀上的药锄,再卸下了药篓,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等会再说,我这儿还要帮病人看病。”
于是,不顾劳累,开始帮乡亲们一一看病取药。有一个乡亲估计是第一次来,取完药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师父,我最近手头紧,没有钱的,这药我就……”陆游呵呵一笑,“你拿走吧。没钱没关系,等以后有钱的时候,往观中捐些香火钱就行了。记住,药要记得吃,一天一剂。吃完这些病就应该会好了。”
史知府就在一旁耐心地看着,直到所有的病人都走光了,这才上去跟陆游说道:“走,陆公子,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还没吃午饭呢,这肚子也饿了,我们去山下的餐馆吃点什么吧。”陆游不好拒绝,便跟着史知府一起来到山下的一家餐馆。找了间雅座,几个人围着坐下。
店小二跑了进来,“各位大人,要点些什么菜?”
史知府把菜谱拿来,道:“先来一壶豆浆,这菜嘛,点一个豆芽,来一大碗豆腐脑,再上一盘家常豆腐,哦,那个臭豆腐也给我们来上一份。”
“就点这些啊?”店小二挺纳闷的。“我吃荤的,没那么讲究。”陆游一见,还以为史知府是认为他在外修行只吃素的了呢!“哦,既如此,那就再来一壶好酒,五斤牛肉。”史知府道。酒和菜都上来了,陆游帮史知府斟满酒。史知府一句也不提让他下山之事,只聊一些朝廷的野史秘闻。
直到酒过三巡,这才问陆游:“今日这菜,可吃出些什么味道?有什么领悟?”陆游一听,有些懵了,连连摇头,“没有啊,都是些挺平常的事,味道也都正宗。”史知府一听,便捏着他那山羊胡子笑了,语重心长地道:“你看这菜,有好几个全是从豆子身上来的?”陆游点了点头。
史知府又接着道:“这豆子,还真是个好东西。平时可以炒着吃,发了芽可以做豆芽吃;磨成浆,可以喝豆浆;兑上石膏水,可以变成豆腐脑;喝剩下的豆腐脑,可以做豆腐给人们吃;豆腐吃不完,剩下后霉变了,去掉霉,可以当豆腐乳吃;就是发臭了,再用油炸一炸,又是香喷喷的臭豆腐。所以啊,我们都应该向豆子学习。”陆游听后,也是啧啧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