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琅华双骄
骆成威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这个位于二楼最里间的包厢。.三面窗推开就是恒江,江面上的风有些冷,吹得红锦缎铺就的桌面上放着的菜肴——那滚烫的汤汁冒出的热气四下飘散。
卢隽瀚最后一个进来,将门关上。这一关,外面的声音便都远去了。骆成威用手敲了敲墙壁,果然经过特殊处理。
包厢内别有洞天,酒桌看似近在眼前,走过去的屏障却不少。骆成威的脚步停在落地罩前,纱幔并未被挽起,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人影立在窗前。
只这么一看,就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传来。那人即使只是背影,气势也丝毫不减。
骆成威不再犹豫,跨过三层落地罩,最后一层纱幔不敢撩开,隔着这阻碍朝帘幕里的人下跪行了大礼。
“外头的人都叫你二少?”
骆成威低着头,看眼前垂落在地的纱幔被一股浑厚内力凭空挑起一角,月白衣袍落入眼底。那人脚步没有再动,包厢内烛影灯光逐渐摇曳出另一个世界。
“夜里风冷,还是先把窗子关上吧。”
说话间,月白色衣袍慢慢从眼前消失,只一嗅儿,三面开着的窗便也紧闭了。那人未叫平身,听声音,好似找了个椅子坐下了。
“本不必大费周章,要你亲自送来,只是虎符事关重大,”身侧传来倒水声,那人抿了一口,才继续往下说,“且朕也很想亲眼一见,到底是什么人,能捡到先帝当年都搜寻不到的东西。”
顿了顿,那人又道,“卢爱卿,朕见近日朝廷有新贡的茶上来,想必你回京也才不过数日,辛苦了。”
卢隽瀚往地上一拜,“此乃臣的本分。”
茶杯不轻不重往柔软锦缎桌布上一放,发出轻微声响。那人脸上泛出笑意,“好茶。平身罢,现在外头,朕与你们都可以随意一些。”
骆成威起身,转头的那一刻,愣在原地。他没想到,江湖上的传言会是真的。
月白色衣袍干净素雅,年轻的皇帝挂在嘴角的笑意不甚明朗。可让骆成威吃惊的不是男子俊美至妖孽程度的脸,而是有着那样的一张脸,搭配的却是一头白发。
先帝宣明帝去世后,群臣遵遗诏迎太子楚承望即位。.新帝登基时年仅十七,太后所能倚仗的亲信大臣寥寥无几,一时朝廷内斗争权的戏码迭出,着实让这位新皇帝伤透了脑筋,甚至一度累坏身体。
所幸新帝楚承望还有个同父同母的弟弟——荆王殿下楚敬乾。
荆王年幼时就随军在外作战,直至新帝登基方被调遣回京。虽说新帝与这位胞弟不是时常见面,但感情却好得可以。所以楚承望登基后把最尊贵的封地,朝阳帝都所在州部荆北州给了楚敬乾,对此无人感到意外。但有一点,荆王手里握有直属于自己的军队。甚至在楚承望登基后遭遇好几场大病时,荆王还代行过皇帝的职责。
就因为有这位手握兵权的王爷坐镇,新帝的统治才得以顺利施行,以至于到了后期逐步把大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新帝勤勉克己,励精图治,甚至在三年前忽泽进犯琅华边境——平城时,御驾亲征。那一战琅华王军大获全胜,并且传出一个壮烈的故事,说的是王军中有一个将士身怀绝技,单枪匹马制做泽大将,可惜最后的结果是这位将士在杀死对方后,自己也丧生火海。
坊间传闻,皇帝凯旋而归,头发却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阿阮有和骆成威说起过,那时他并不相信,只觉得是民间为了美化皇帝心系黎民百姓而传播的流言,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是真的。
“想什么呢,皇上赐座了。”
骆成威被卢隽瀚拉着在凳子上坐下,身后有丫鬟倒上了酒。
“他们既然都叫你二少,朕也随一回俗罢。二少的面具是不能摘么?”
骆成威刚坐一半又起身答道,“草民幼时顽皮,打翻烛台烫伤了脸,伤疤丑陋,实在是——”
话到一半被那人伸手打断,“倒是朕不好了。”
卢隽瀚适时展露笑容,身后有丫鬟的轻笑声传来,她上前夹了一筷子菜递到骆成威碗里,露出的一截皓腕晃了众人的眼。
“果然京城的女子更是不同凡响。”骆成威的目光从手移到人的脸。
丫鬟一袭青色衣衫,低着头,全身笼在朦胧光晕里,越发显得温柔。她的葱白玉指还点在壶上,见骆成威回头望她,朝他羞涩一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使得原本就不敢放松的气氛更加拘束起来。
来者不是别人,就是近年来在民间话本子里大热的两位主角之一,荆王殿下楚敬乾。
“有空过来?”话本子里的另一位主角发话了,语气带笑。荆王看着他,也不行礼,那与问话人颇有些相似的眉眼堆满笑意。
皇帝长得俊美,荆王殿下虽与他是同胞兄弟,却显得更为英挺。两个人站在一处时,时常引得人群驻足围观。久而久之,关于这两人之间,就有变相的谣言开始流传,有些喜欢编排帝王将相的人,便以这两人为原型开始书写话本子,结果卖得火热。
渐渐的,就有负责采办的宫人冒着性命之危,私下托宫中服侍的人把这两人碰面的经过悄悄记录下来,再拿给自己带出宫兜售,得来的钱大家平分。再后来,外头不知哪个胆大的直接把皇帝和荆王殿下当做了话本子的主角,一开始只是口头讲讲,后来连册子都出了,听说是卖得极好。
但凡琅华贵族之家,龙阳之好也是有的,狎男妓之风同样盛行,不少写富豪贵族世家的话本子里头,都有关于这方面的杜撰。但对此人们尽管乐于凑趣儿,主角却不会刻意宣扬。
但当主角是性情乖张的皇帝时,情况又是另当别论。宫里人只要不瞎都瞧得见,在皇帝知道了自己与亲弟弟在民间的故事后,对荆王反而愈加亲密起来,显出对流言颇为纵容的样子。这下连宫人都压抑不住对金钱的饥渴,自己背着主子动手写起话本子来了。外头的人为了区分,便在这些话本子前头加上了“宫廷”二字。
而眼下,骆成威看着故事主角之一凭空出现在这个原本只有四个人的房间里,心下警惕又高一分。楚敬乾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了,他竟无一丝察觉。
卢隽瀚拉了拉他袖子,两人一起向荆王殿下行了礼。
楚敬乾比他哥哥楚承望随意许多,手一摆,卢隽瀚挺直了身板,骆成威也刚要直起身,被楚敬乾先一步扶好,他伸出的手牢牢握住骆成威的臂膀,口中笑道,“这位就是捡到了虎符的功臣?”
骆成威在他骤然间犀利起来的目光注视下,绷紧了背,“不敢当,不敢当。”
楚敬乾的眼神似乎可以通过银质面具直接射到他脸上,使空气中的紧张感更上一层楼。一时万物寂静,可以听到的声音只剩下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啪嗒”一声裂响,卢隽瀚直接跳了起来。皇帝楚承望的声音十分柔和,“子宇。”那是荆王的字。
楚敬乾周身的气势在那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初见时那个温和可亲的王爷形象。
他再深深看一眼僵在原地的骆成威,说了一句,“二少的眼睛,同本王的一位故人很像。”
骆成威机械地转身,再次坐下,“王爷说笑了。天下之大,相似的人很多。”
“是呢。二少一路从平城过来,舟车劳顿,有惊无险,也是十分辛苦。”楚敬乾自己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看一眼楚承望,又是微笑的一张脸。
皇帝的发言紧随其后,“能见到卢爱卿和二少平安到了这里,也算没有辜负朕的真心了。”
骆成威知道是时候了,一杯酒下肚,从袖中捧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弯下腰,将其举过头顶,献给主位上的人。
楚敬乾代接并打开,盒中锦缎上静静躺着半块古朴大气的玉。
楚承望伸手拿起这半块玉石,与手上把玩了很久的另外半块合在一起。连接处严丝合缝,没有半点不合适。
皇帝看了连为一体的虎符很久,声音里听不出喜悲,“朕感念你的一片爱国之心,能自愿将虎符归还朝廷。”
楚敬乾拍了拍手,门被推开,装饰典雅的房间内齐刷刷走进一排婢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托盘。
“人和东西,都是你的,还请二少不要客气。”
骆成威朝楚敬乾笑了一笑,“在下江湖粗野人士,不识这些金玉器皿,也不敢耽误了这些姑娘,就把银子收收就是了。”
楚敬乾脸色不变,“本王听闻二少在风月之事上一向被人‘推崇备至’。”
在荆王殿下说话时,主位上的人的眼睛一直没从骆成威身上离开过。他就那么注视着这个江湖浪子,直到浪子的汗由额头滑至下巴。
骆成威气息不稳,终于开口道,“纵有美人在旁,也要顾及身体。在下今日虽能活着坐在了这里,实际命已去掉半条了。”
语毕,倒酒倒到一半的侍女笑出了声。
骆成威的目光再度凝在这个身着青衣的丫鬟身上。他朝她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婷葳。”
“婷葳?”
侍女欠身再答,一缕长发斜下胸前衣襟,“娉婷的婷,葳蕤的葳。”
“好名字。”
楚承望抚掌而笑,“确实是好。二少身体既不舒服,改日朕会请太医专门为二少调理身体。”
楚敬乾跟着开口,“二少在京城可有了落脚的地方?”
“在下不才,下手晚了,只能在名花楼外五里左右寻得一间宅子。”
捧着托盘的侍女正告辞退下,一个个脸上都忍着笑。
楚敬乾眼含笑意又敬骆成威一杯,“那若依二少原本的打算呢?”
“在下许久之前进过一次京城,那时专为寻访名花楼雅妓花琴娘而来。她的琵琶一绝,我本想包下她,住在她那里,夜夜听她弹琵琶的,谁知下手慢了一步,不过去钱庄取了下银票,她就已被其他人包占了!在下只得抱憾离京。这次来,虽还是不能如愿,到底也要离名花楼近些才好。”
桌上菜肴有筷子翻动的痕迹,新进来的几位侍女添酒夹菜,身影微微颤抖。楚敬乾的笑越发耐人寻味,“本王听闻二少曾花万金让早已金盆洗手的江南名妓苏绾瑛再为你一人独舞一曲,想必今日也可以再破费破费,将美人包占回来的。”
孰料骆成威听了,连忙摇头,“不可不可!能有如此才情的女子想来亦是有情有心,不能轻易用金钱践踏了。”
楚承望终于也笑了出来,再看骆成威身旁的卢隽瀚,早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楚敬乾将酒杯倒满,再敬了骆成威一杯,“二少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骆成威傻笑着,面上已有红潮泛起,他道,“王爷过誉了!这酒真是醉人,在民间可是断断寻不到这么好的酒!”
楚敬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二少若喜欢,我着人送些与你便是!”
骆成威嘿嘿笑着,自知酒量已撑到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