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询问
她话音刚落,却听到祝锦川开始笑。
先只是轻轻一声笑,渐渐大声起来,到最后,笑到不可收拾。
凌俐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在高兴什么,只好等他先笑完。
祝锦川笑够了,指尾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摇着头说:“凌俐啊凌俐,你学我说话倒是快,不过你这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又是从哪里来的?”
凌俐像是被老师抓住错漏一般,讪讪一笑:“吓唬一下法盲而已,我知道危险驾驶罪不是那个量刑幅度的。”
他却又摇了摇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你也真敢吹,400毫克的酒精含量,怕是已经酒精中毒导致呼吸暂停了。你也该庆幸这两个法盲血液里酒精含量甚至都还没到100,要不,他们早给你揍过来了,还等着听你瞎扯?”
这话说得凌俐有些后怕起来,不过还强撑着说:“我不怕,这车里不是还有你吗?而且,我就不信当地人就能无法无天了,说动手就动手。”
这次,祝锦川倒是点点头:“这话说得是不错。不过,你是发威把人吓走了,我都没来得及拍照留存,没有事故照片,这车修车报保险的,还真有点麻烦。”
这话说得凌俐顿时傻了眼。
对啊,就算她追尾是全责,可是可以走保险的,她刚才一时脑袋发热怕对方讹上她,连忙把人给唬弄走了,结果弄巧成拙。
对方落荒而逃,固然不用赔追尾的钱了,可是祝锦川的车也花了,还是得修的。如果走不了保险,岂不是造成的损失都得她来赔?
这黑灯瞎火的,还真是两眼一抹黑,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凌俐发了一会儿愣,又讪笑着陪着小心:“祝主任,我这个月手头紧,修车的钱,下个月再扣好吗?”
她的话又逗得祝锦川笑了起来,好半晌,他才说:“算了吧,你这也是职务行为,而且,你好容易自己摆平两个徐混,也算是了不起的事,我就不打击你士气了。”
凌俐本来想说负责到底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确实是职务行为,如果不是被逼着开车,也不会有这一出,于是马上心安理得下来。
祝锦川却意犹未尽一般,借着酒劲继续调侃她:“看不出来啊凌俐,从你上次骂我一通以后,嘴上功夫倒是越来越凶,越来越伶牙俐齿,我看你出师的日子,指日可待。”
凌俐想起曲佳案件中的那次辞职,她对祝锦川说他很卑劣来着,后来祝锦川好言好语请她回去,除了工作中要求严格,其余时刻,也没怎么为难她,反而是她这段日子处处腹诽他面瘫。
想起这些事,她不禁有些赧然。
她稳了稳心神,诚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祝主任,上次冒犯您。我保证,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出言不逊了。”
祝锦川却微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不过,又哪里是第一次?”
这话说得凌俐一头雾水起来,眯缝着眼睛看着祝锦川。然而看到他脸上又没了表情,似不想再搭理她的模样,忙转过头认真开车。
祝锦川低着头,脑袋有些昏沉。
米酒度数不高,不过后劲大,刚才那顿喝下肚的怕是以斤论。现在酒劲上来,不仅头开始疼起来,胃也火烧火燎地痛。
还好凌俐识趣,知道他不想再说话,也就保持着安静。
再侧眸看看她,长发垂坠在肩上,侧脸线条柔和安静,乍看之下还像个乖巧听话的女孩。然而她虚着眼睛微嘟着嘴努力想要看清路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古怪。
不过,又想起刚才他不经意低头时,看到月光下缎子一样的头发,和她头顶中央的两个小旋窝。
奶奶说过,头顶有两个旋儿的人,脾气大性格倔。别的人不知道准不准,只是放在凌俐身上,可真是准得很。
祝锦川侧过脸去看着窗外,深邃的眸子里映上路灯如萤火般的光华,嘴角略微勾起的弧度,浅浅的笑容一闪而过。
这脾气大性格倔的姑娘,远远不止骂过他一次。
只不过,都那么久远的事了,笨如凌家二妹,怎么还会记得住呢?
晚上撞车以后,祝锦川难得的和蔼,让凌俐以为他大概也不是冷心冷面的人。
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酒醒的祝锦川又成了那副面瘫的模样,哪怕是早饭时候被汤包里的汤烫了,也能做到一副淡然不惊的模样,看得凌俐一直腹诽怎么不多烫几下,看他怎么装下去。
吃过早饭,祝锦川带着她来到离昌山市区三十几公里的昌山监狱,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会见秦兴海。
一路上,祝锦川一边开车一边和她说着目前工作的进展,也让凌俐知道了为什么他要安排昨晚那样一场的应酬。
本来按照法律规定,会见当事人是律师的权利。但是,因为在一审中,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不知道是受了谁指使,在祝锦川某一次会见秦兴海的时候,偷偷录了音,最后竟然公开了出去。
虽然没有录到什么关键的东西,那名看守人员也被开除处理,只不过这番经历让祝锦川心有余悸,所以找了昌山的老友们疏通一下,一定要保证在再审中这方面不出问题。
祝锦川最后说:“秦兴海在案发前吸了毒这件事,他在一审中是跟我承认了的,一会儿多半也会跟你说。这个情节你一定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包括所里的人。否则的话,翻案更是难上加难。”
等到了昌山监狱,出示了相关手续后,接待他们的,正是昨晚那位韩胖子。
他好像是这里的一位小领导,穿上警服倒是稳重起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带领他们穿过一重重厚厚的铁门,最后到了会见室。
临走前他到祝锦川跟前,附耳说着:“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祝锦川点点头,又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小得凌俐都没听清。
两人坐在会见室里等待,没过多久,秦兴海被带了进来。
他穿着监狱深色的囚服,外面套着深蓝写着番号的背心,光头、就是最常见的服刑人员的模样。
秦兴海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细眉细眼的普通长相,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那种。一见到祝锦川,他先是裂开嘴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僵硬,看起来不大自然。
本来他站着还有几分弓腰驼背的模样,然而他一坐下,腰马上挺得笔直,手规规矩矩放在桌面上,整个人都像绷紧了的弦一般。
看着他板正的坐姿,凌俐都忍不住紧张起来,也悄悄地挺直了背脊,拿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
等她拿出笔记本查找之前梳理出来的关于案件的问题时,忽然听到祝锦川轻笑出声。
两人都疑惑地朝他转过头去,发现祝锦川轻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声线很是轻快:“秦兴海,你首先要改的就是不要坐得这样太端正。你这样的坐姿,法官一看就容易就想到服刑人员。”
凌俐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那姿势不大自然,她原以为是对方太紧张,原来是因为服刑多年而形成的条件反射。
秦兴海丝毫不介意祝锦川的嘲笑,认真地点点头:“听你的,祝律师。”
祝锦川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一会儿跟老韩沟通一下,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剃头发了,上庭时候务必要是平头,光头也是会引起偏见的形象。”
顿了顿,他又说:“既然要朝无罪的方向辩,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迅速甩掉你这些年服刑形成的习惯,从头到脚,都不能有一丝影子。所以,你要回忆一下你没进来前,是怎么走路怎么说话的,明白了吗?”
秦兴海依旧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嘴里答道:“明白。”
只是这大声到震得凌俐耳朵嗡嗡叫的一声回答,还是带着浓浓的铁窗泪风格,让祝锦川无奈地摇摇头。
会见从这些闲聊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中,凌俐从秦兴海口里,终于了解到了关于这件案子的第一手资料,也明白了,为什么祝锦川千叮咛万嘱咐不泄露关于秦兴海吸毒的问题。
根据秦兴海的供述,他从成年以后就一直在雒都打工,七年前家里拿了笔拆迁款,他谎称要做生意拿走二十多万,结果没多久就用光。
因为欠下别人的赌债,再加上在雒都的生活困顿,秦兴海在五年前的夏天回到了家乡。
本来只是躲躲赌债,结果他回到家了,发现父母住着城郊征地赔偿的两层的小楼,日子还过得不错。
秦兴海的老爹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有几分能干。搬迁后,他倒是有眼光,先是就着自家房子开了个茶馆方便左邻右舍打牌聊天,后来又在屋后小池塘里养了一群鸭子,还在家附近地方租了块地,种了草莓葡萄车厘子。
那时候,雒昌高速刚刚通车,一到节假日牵线似的汽车从雒都方向涌入昌山,尤其是在冬天,雒都的阴霾让人们纷纷出城寻找太阳,亚热带气候阳光充足的昌山非常受欢迎。
秦家老爹一见有搞头,马上把家里的果园发展成农家乐形式,一到水果的季节游人如织,收入很不错。
不过,对于败家子秦兴海,这些收入看得着摸不着。一回去他爹就说了,管吃管喝没问题,就是不给钱,要不多少都能给秦兴海糟践了去。
这也是被他气坏了,当初拿着那么多钱说进城创业,结果好吃懒做花得一分都不剩,好手好脚的又不做事,实在不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