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曾有故人抱剑去
旧楚历118年。
楚宫。
“墨阳，你上次说的那个‘好’地方就是这儿？”
说话的少年一身石青袍服，金冠束发，负手立在一扇红漆木门前，乜斜着自家好友，面上隐有愠色。再仔细些看，那少年年纪尚且不大，然而风姿特秀，尤为贵气雍容，如今这一副微怒神情便是给不相熟的人看了，也怕会叫人觉得无端生了几分惴惴。
“没错！”陈墨阳却好似偏不吃他这套，全没瞧见一般，兀自得意道，“你现在看这里是四下无人，可平时看守得简直比铁桶还严——你想想，以我的功夫，这还是溜了几次才成功！据我观察，好像是打前几天开始守卫才松了些，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却着实方便许多。否则的话，今日咱俩便是再长上两双翅膀也同样飞进不来。”
那少年一听，心中更觉不妥，皱着眉正欲开口，却被陈墨阳打断道：“这地方外面看着是有点貌不惊人，可里面却是大大的别有洞天，而且最近几日我总能听到里面有箫声，实在好听极了！啧啧……只不知是不是闹鬼，听说这里的主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可费我好一番打听……”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少年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止不住愠色更甚，再次启唇打算训诫一番，孰料话未出口，便又被陈墨阳打断，只见他摇头晃脑地叹惋道：“戏文话本上常有美貌女鬼，这宫里口耳相传的更有不少深闺佳人，我听那箫声凄凄惨惨，着实惹人怜惜。若能让我和那吹箫的姑娘见上一面，便是鬼魅也足慰平生了！”
饶是那少年涵养甚佳，三番两次被人打断后听了这话也不免抽搐了一下嘴角：“你这怕是‘知好色，慕少艾’了！我看你想见的那些姑娘鬼魅，这里未必有，可你梦里怕是不少！陈墨阳……这里是冷宫！你知不知道？”
“冷宫？”陈墨阳一撇嘴，十足十地不以为意，“不能去吗？”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墨阳！”
陈墨阳见此才仿佛终于心满意足了，挤眉弄眼道：“好啦，一天到晚都摆着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往后哪家小姐敢嫁你？嘿！说到这事我可想起来了，那么多抢着往你那里送的姑娘，你怎么全都拒绝了？你也该到那个什么的时候了吧，这等前赴后继的齐人之福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你怎么就这么一副避之如猛虎的模样……哪怕先凑合着封个侧室呢！你看啊，先别说廷尉赵玄澄的妹妹，张校尉的二闺女，单是那个右将军陆扬的妹妹我看就——”
“打住！”那少年看着正认认真真掰着指头数数的陈墨阳，太阳穴跳得欢实，一个脑袋直要涨成两个大，“你这是哪儿学的这些碎嘴闲舌的臭毛病？”
“这还用得着学？你这是没听到你那母妃娘娘天天在我耳边叨咕：‘皇儿已是这般大了，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母妃抱上孙儿呢！’或者是‘羽儿这孩子，净是让母妃忧心！文静懂事的、娇蛮泼辣的、率直爽朗的……这阵子都见了多少个了，堰都这家家户户的适龄小姐都快轮了个遍，怎么就连一个有消息的都没？唉，真是急死人了……’替你圆场不说声谢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多挨上一份骂，真是天理何存！”
陈墨阳没好气地掐着嗓子学完话，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后脑勺。
那少年听后，瞳色禁不住染了几分笑意，半真半假地侧身作揖道：“是，多谢墨阳。”
陈墨阳“嘁”了一声，也不回礼，只闲闲挑眉道：“你这空口白牙的谢法我可不认，改明儿你可得陪我去一趟平乐——”
“二殿下！”
“墨阳公子！”
远远传来些零星喊声。
“坏了，他们怎么这还追出来了？”一听这喊声，陈墨阳显见有些声气不顺，嘟囔道，“今日晚宴我都跟总管公公打过招呼了啊！唉，真是不靠谱，也不知会不会追到这里来……”
心烦之下扫过身侧，却正见那少年抬起手要抓着自己离开，陈墨阳心道：“自己这兄弟简直就是皇族之中的样本模范，一举一动怕跟那标尺量出来的也没差了。之前磨了他那许久，说什么也不信有这么个地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拉来，要是现在走了，铁定就没有第二次了，再说，倘是不给他看到实景好好证明一番，回头说不准还要怎么训我呢！”
于是趁那少年还没来得及动作，陈墨阳当机立断：“你先去，我把他们支开再去找你。”
话音刚落，没等那少年反应，陈墨阳便迅速打开门将他塞进去关好，继而足尖一点，轻身而起，迅速朝向声音来处疾奔而去，待能瞧见人影后，立时放轻了脚步，眼珠一转，转身便跑向一侧的山石园景，放开嗓子，急喊道：“二殿下，哎呀，那边，那边……哎，水！”
陈墨阳一边喊，一边搬起那园景石中一块，跑到桥上，将大石扔下。
“噗通——”
大石落入池中顿时激起水花无数。
“哎，殿下，落水就落水，这春寒的天，您这是要游去哪儿啊！”
门内的少年听得这通离奇编排，心下一时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来人啊，来人啊，二殿下落水啦！”
深宫寂寂，陈墨阳清朗的声音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果然，脚步声愈见清晰。
“啊，李大人？快来……哎，快点快点！您看这可怎么办……二殿下喝多了出来吹吹风，谁成想竟落了水！”
那李姓官员一听，顿时大惊失色：“落水？这……这可是连着清河的那条活水！二殿下这这这……哎，你们俩领着他们沿着这条河往东走。哎，你......”
声音渐微，那少年已听不清余下的话，想是他们已经走远，便回过身子，打量起门内物事。
少年左右观察着，心道：“墨阳所言果然不假，门内景致不凡，确然称得上是‘别有洞天’了。”
入门后不远，少年便见得一条小径，碎石铺就，两旁栽满嫩竹，青翠欲滴，根根拔直，显然是经人精心照料过，每每风动时分带起竹影摇曳，生出簌簌声响，愈发显得此处幽极雅极。
将过三月，地上还有些冒了头的春笋，嫩肥短壮的鲜美样子，看起来正是最佳的采摘时节，合着翠竹石径来看，更是别有一番意趣。
黑暗中，那少年顿住脚步，唇角噙笑，蹲下身向那竹笋凑近了些许，却不期然发现几颗竹笋旁边，松软土壤之上，浅淡脚印隐约可见。
少年心中一紧——这脚印看来应是新痕，可此处并无人声，却不知这脚印是打从何来。
少年站起身，再不停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往前摸索而去。
模模糊糊的，透过不算繁密的竹林，三个隶书大字映入眼帘。
“琼玉殿？”
这地方，这名字，这布置……
怎么看也不像是冷宫吧？
一时间，少年心中似有千百疑问闪过，不得其解。
正是思索时分，一阵凌风骤然扑面而至，夜深视物不便，少年虽不知是何物袭来，却仍是本能地向旁侧扭身一跃，躲了开去，而后莫名其妙地往四周看了看——门、竹、路、笋……再无他物，一切都同刚才一样，丝毫不见殊异。
“你是谁？”沉静如水的声音倏而响起。
少年心中一跳，警惕回身，循声而去的眸光落在了房脊上突兀出现的背向他的少年。
那人一袭白衣，天人一般立于屋顶，夜风吹拂之下衣襟袖摆随风而动，仿佛闪念间便要乘风化仙而去，身量不高，身形却是说不出的翩然动人。
“你是谁？为何会来此地？”白衣“仙人”转过身，声音冷冷，依旧不兴波澜。
少年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乍然呆住。
虽仍隔得远看不大清楚，少年却已在远远窥得白衣仙人面容时震撼不已——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那“仙人”眉目清朗，肤色白皙，乌发飘逸，色若穹天玉钩皎皎，神如寒日暮雪莹莹，大约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容色仍有些雌雄莫辩的模糊感。
“仙人”见他久不言声，语气中隐然透出一丝不耐：“你是谁？总是让人重复一句话，你很无礼。”
少年闻言猛然回过神来，一摆衣袖上前两步，腰间环佩发出清脆响动，一如林间雀鸟啼鸣：“你又是何人？为何此时会在这禁宫之中逗留？”
白衣“仙人”五感灵敏，遥遥闻声，神色有些诧异，话音也终于有了波动：“玄樨佩？”
少年神色一动，目光扫过腰间墨色环佩：“你如何得知？”
白衣“仙人”轻嘲一声，并不答话：“原来你竟是楚二皇子孟惊羽。”
少年闻言更是惊疑不定，不由反问：“这你又是如何……”
说到此处话音一顿，少年见身份被人识出，那“仙人”又不肯理会自己的问题，沉吟片刻方道：“既知我身份，言辞间却不加敬称，亦不向我行礼跪拜。我没见过你，你是何人？”
白衣“仙人”似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哼”了一声却未言语。
发觉他语气有异，孟惊羽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又走近了些。
“龙渊。”
见了孟惊羽动作，那白衣“仙人”不待他走近，撂下这二字后，几个闪身便在夜幕中隐去了身形，离开了。
孟惊羽原地伫立半晌，初初来时的赏玩心思早已不见，回头向门口走时心中仍在不断思考这白衣“仙人”的身份。
“龙渊？这名字怎么这么熟？但是听来又不似真名，而且总感觉在哪听过……”
“砰——”
一声闷响，孟惊羽无奈揉头——一边想事一边走，竟全没注意到已经走到门口了。
“……咦？”
正当他要拉开门离去时，抬起头却发现门上比来时多了几个白点，再离近些，还能嗅到一丝清淡花香。
孟惊羽小心地将那白点捏在指端，凑到眼下，借着灯火细细观察后才发现这白点竟是宫中几乎随处可见的那种极普通的无名楔，然而此刻却插入门中半寸有余。
孟惊羽忆起方才那道突如其来的凌风，暗暗心惊：“难道竟是……”
那自称龙渊的神秘白衣“仙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