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京
秦氏脸上是几可乱真的假笑，她冲乐怡岚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在许远面前不可造次，走过去握住乐芷容的手假意笑道：“芷容，你娘死得早，你马上要赶赴上京了，也该陪她好好说说话。.一会我让翠儿多带些时令水果过去，你二人去好好祭拜一番。”
乐芷容也笑，她看着秦氏面上的笑容和藏在眼底的警告意味，对秦氏道：“大娘，不如今日你也一同前去吧，我娘在世时你便与她情同姐妹，我们一家人今日好好叙叙。”
秦氏脸色一变，她万万没想到乐芷容竟会如此顺着杆子往上爬。她早该知道的，打从今日清晨翠儿来报时她便该知道，这乐芷容今日，是铁了心的要将这些年受的屈辱都讨回来！
她铁青着脸，而那厢许远笑道：“乐大人举家和睦，当真令人艳羡。”
乐芷容一如既往温婉地笑，看着秦氏将面上的怒意生生压了下去，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好！”
乐邵华留在家中招待许远，他们一行人踏上了去安氏墓地的路。
孙奶娘的腰杆从未挺得如此直过。她走在乐芷容身后，前面是秦氏主仆三人，秦氏显然是气到了，这么些年了，在这府里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现如今，竟然是这个平日里最窝囊的乐芷容，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下马威。
此刻没了使臣在身边，她自然也不必装了。
她走在前头，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有此等心机。”
乐芷容笑笑，没有说话。
秦氏却不依不饶，“这么些年装得这样软弱，倒是委屈你了。”
乐怡岚帮腔道：“娘，我早跟你说过，这狐媚子与她那娘是一路货色，你非不信！”她说话时斜眼看着乐芷容，见她那般优雅从容，恨得牙痒痒。.
死者为大，乐芷容虽与那安氏素不相识，但从孙奶娘的描述中也能记起来，那是个伟大的母亲。
她冷道：“妹妹说的是，不过要论起狐媚功夫，我娘怕是不及大娘万分之一，否则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被人取代了主母的位置，平白遭人打压。”
若是在平时，她要敢这么说话，秦氏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可是那使臣一行人还等在家中，即便此刻她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也必须忍着。
她拦下已经气得脸都扭曲了的乐怡岚，停下了脚步，对乐芷容道：“戏也不必做了，我们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
乐芷容轻笑一声，道：“也罢，大娘若是不愿，芷容也不便勉强，只是许久不见大娘，我娘亲或许晚上会托梦也未可知。”
她说完这话，看也不看她们，娉娉婷婷地与孙奶娘径直往前面去了。
留下脸色骤然变了脸色的秦氏，将一方丝帕绞得变了形。
乐怡岚气得快要哭出来了，她扯着秦氏的袖子叫道：“娘，难道就由着这贱人这般羞辱我们吗！”
秦氏死死咬着牙，半晌才道：“无妨，且让她得意一阵子，往后，有她哭着求饶的时候。”
安氏的坟，地处偏僻，举目往前皆是杂草。此时已是秋日，一地枯黄，荒凉无比。只是坟上倒是光秃秃的，坟前载着一株常青树，在猎猎秋风中迎风而立，不屈不挠。
显见得是时常有人来打理的。而打理的人，想想也知道。
乐芷容看着孙奶娘弯下腰去将坟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几棵零星杂草拔去，随即从篮子里将祭品一一拿出来摆好。嘴里念叨着：“夫人，你若是还活着，必然也会觉得欣慰，小姐长大了，今日你是没见着，那秦氏气得脸都歪了。.夫人啊，你苦了一辈子，最后也没见到小姐出嫁。小姐即将嫁去上京了，只是不知日后会如何，夫人你在天有灵，一定要护佑小姐，让她平安顺遂啊。小姐，来，你与夫人说说话吧。”
乐芷容有些尴尬。真正的乐芷容早已死在了那场溺水中，如今住在这躯壳中的，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穿越而来的魂魄。
所幸，孙奶娘怕她不好意思，默默抹着眼泪远远走开了。
墓碑上“乐安氏”几个字早已褪了色，她静静站在那里，思绪却不自觉飘回了许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时，她与父母的关系还没那么坏。
一天妈妈下班回来，早早地将她从幼儿园接回来。哦，她想起来了，那是她的生日。
因为姐姐会不高兴，所以也没怎么特别地庆祝。两个人手牵着手回到家里，姐姐上的是小学，那个时间点还没有放学。妈妈从包里掏出一盒彩色的糖果，笑着对她说：“小容，今天是你生日，妈妈买了你爱吃的糖糖，你要慢慢吃，小心蛀牙哦。”
她甜甜地应了，早熟的她在那时已经想到了避免麻烦，在姐姐回来前把那盒糖果藏在枕头底下，她觉得这样一来，即便不吃，每晚的梦都是香甜的。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姐姐满脸得意地举着那个空罐子，而里面的糖，全部被倒在了厕所的垃圾桶里。
她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可是爸妈才表露出一点要来哄她的意思，乐芝芝忽然就开始喊疼。
她也分不清乐芝芝是不是真的疼，可她那么喊，爸妈就忙不迭地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送她去了医院。
留下她一人，将地上零星的几颗糖果一一捡起来。
小时候的很多事她都不记得了，可那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法忘记。因为从那次开始，她知道了，在那个家里，乐芝芝才是宝。没有人会心疼她。
没有人。
她看着安氏被岁月斑驳了的墓碑，慢慢蹲了下来。
眼里有些酸涩，她抬起脸，让即将被往事逼出眼眶的眼泪憋了回去。
时隔多年，她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了，可是没想到想起来，还是会难过。
或许是因为两边的对比吧。
命运虽相似，但乐芷容显然要比她乐小容幸运得多。
至少，她有爱她的娘亲和奶娘啊。
她对着那墓碑喃喃道：“阿姨，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或许就该知道了，我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她很好，乖巧懂事，大概是遗传了你的好品质。对不起，你可能听不懂我这样说话。今天来这里，是想跟你说，往后，就由我来替您的女儿活下去了，你们受过的苦，我已经小泄了回去。以后，我也会代替她好好过好这一生。无论将来会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毕竟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没有什么能吓倒我。如果你在天上看得见，请保佑我，最后，谢谢你。”
乐芷容站起身，有些怅然若失地看向远方。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谢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安氏曾经对这具身体的养育之恩，或许是……寄托了她不知该托付给谁的敬意。
毕竟，在那个世界，并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或事。
什么都没有。
她的人生早已葬送在了那个绝望的午后，而上天既然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必然会，重新过好这一生。原本属于乐芷容的，现在是她的人生。
她与乐芷容，早就已成为了一个人。
“你看着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她在心中默默念道。
她看了看远方的天色，转过身去，喊了一声孙奶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微风渐起，将坟前的常青树吹得枝叶迎风飘扬，仿佛真的是在回应她。
虽然上午闹了这么一出，乐邵华对乐芷容还是殷勤到了极致。
三皇子虽不被看好，但他好歹是个皇子。圣上既然会将乐芷容赐婚给自己的儿子，想来当年安氏的事情已经翻篇了。他乐邵华，自然是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因此他虽看出了乐芷容面上的敷衍，也察觉到了这个女儿的变化，但他还是殷勤地亲自送他们到了大门口。
京中派来迎亲的轿子早已停在了门口，他看着乐芷容丝毫留恋也无地踏上了轿子，许远骑在马上，对乐邵华拱手道：“乐大人，如此，我们就上路了。”
乐邵华乐呵呵地回了礼，队伍就此启程，往上京的方向开拔，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乐芷容坐在轿中，她不是很习惯这古代的出行方式，双手紧紧抓着轿中的扶手。引得孙奶娘关切道：“小姐，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对孙奶娘安抚一笑，随后悄悄掀起帘子的一角望出去，或许是这轿子太有标识性，沿街的百姓无不驻足观赏，面上神色艳羡。倒是与古装剧中嫁入豪门的迎亲场景有几分相似。
她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放下了帘子。
此去上京，一切皆是陌生。不过也无妨，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本就不识得任何人。还好孙奶娘与她随行，万事能有个照应，总好过手忙脚乱，不知何时犯了禁忌。
她又忍不住想，能让乐府上下宁愿放弃此等荣华富贵的机会的三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