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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深夜长谈

    已搬到外院已有几日。.因为女先生的伤寒已痊愈,崔瑜便又开始正常上学了。如今,她的学业更重,只有晚间放学后才能赶到崔瑾这里,一边陪着他,一边做功课。

    这日,入夜,青竹等丫头将崔瑾梳洗干净放到床榻上,宁大娘在脚踏上铺设好被盖,见崔瑾已闭上眼,便熄了灯。

    迷糊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大娘”。一个激灵,宁大娘瞌睡少了大半。“小郎君可是在唤老奴?”她试探地问。

    “是我!”

    宁大娘赶紧爬起来,找到火捻子,吹一吹,将油灯点燃。借着微弱的灯火,她看见崔瑾正睁大眼瞧着她。“小郎君,您,您,能说话了?”她又惊又喜。

    “是的,昨儿便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崔瑾微微一笑。

    “那么为何您一直不曾说?”宁大娘有些疑惑,“若是娘子知晓,该是多欢喜啊9有小娘子,也一直担心您……”

    “暂时不让他们知道。”崔瑾打断她的话。

    “为何?”她诧异地问,将他抱起,背后放一个软垫,斜靠在榻上。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崔瑾道,“有些事情我不太清楚,但又不知应该问谁。”

    宁大娘越发疑惑,她觉得自己有些眼花,因为小郎君的模样竟然比郎君还要沉静几分。“小郎君可要饮水?”她问。

    崔瑾却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如深潭,道:“我可能信宁大娘?”

    宁大娘内心无比惊骇。这目光,这神情,这语气,哪里是三四岁的幼童所有的?即便懂事如小娘子,也是稚嫩得很。难道,难道小郎君是生而知之?“老奴不知小郎君何意?”她呐呐地道。

    崔瑾轻轻一笑:“上天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道门,同时给你打开一扇窗。虽然让我不能言行,但并不糊涂,这几年大大小仆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门呀窗的,宁大娘弄不明白,但是,她听清楚了,小郎君其实一直都是在冷眼旁观。.她打了个寒颤。幸亏,自己并未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不妥当的话。“那可真好,怪不得小郎君只是在旁边瞧着小娘子读书便能识那么多字儿了!”她拍着自己的胸脯,笑道,“说不得小郎君是文曲星下凡呢!”

    崔瑾正色道:“此话不可胡说!”自己还是这般模样,若是此话传出去了,该背负多大的名声,徒增笑料罢了。

    “是是是,是老奴多嘴!”宁大娘假意打了两下脸。

    “大娘,既然今日我能开口,不久也便能走路。大娘对我们的好,这几年我也是看在眼里,我若是好了,也忘不了大娘的功劳。”崔瑾笑道。

    宁大娘忙欠身道:“老奴不敢居功。”

    “宁大娘是阿娘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儿,阿娘又将我托付给你,想必大娘是可信的。”

    他顿了顿,淡淡地看着宁大娘。她四十有余,略有些富态,因保养得好,看上去很是精神。

    宁大娘有些不安地咳嗽一声,道:“既然少夫人令老奴来伺候小郎君,老奴必不敢负少夫人重托。”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崔瑾暗暗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既然大娘不愿为我解惑,便罢了,熄了灯歇息吧。”说完,便作势闭上眼。

    宁大娘倒是有些不安,不过见他如此,也稍稍松了口气。

    不料,正准备熄灯,又听崔瑾道:“明儿大娘便回阿娘身边去吧,想来阿娘离了你也是不习惯的。”

    宁大娘一惊,嘴里一阵苦涩。以前,她也算是娘子身边的得意人儿了,娘子是自己奶大的,又陪嫁到崔家,将吃的、用的全都交给自己打理,丈夫也提为庄头。可不料,刚到崔家,便接连出了几桩事,虽则都是自己未在场而没能及时阻拦,但作为内院管事大娘,这责任是不可推卸的。好不易平息了娘子的怒气,千防万防,却被小容那贱婢钻了空子爬上姑爷的床,接着又是娘子被人下药早产生下一个痴儿。即便娘子再如何心软,惦记着往日的情分,但几番折腾下来,娘子的心也冷了。老天爷长眼,娘子再度有了身子,但夫人将身边的第二得意人儿荣大娘派来,还将她的身契也交给了娘子。.当日,娘子说让自己来照顾小郎君,自己便心知肚明,娘子对自己是彻底失望了。心中纵有万般不情愿,但也知娘子是给了自己最后一个机会,所以只得从命。有荣大娘这老谋深算的在娘子跟前,自己也放心了。既然已是小郎君的管事大娘,还牵挂其他作甚?

    千万念头一涌而出,宁大娘的眼角有些湿润,伏下身,恭敬地道:“小郎君可是有何不解之处?若是老奴知晓,不敢隐瞒?”再如何聪慧,也不足四岁,能问些什么?她想。

    “大娘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崔瑾见她居然伏跪在地上,蹙了蹙眉,道。

    “老奴自知有错,请小郎君责罚。”宁大娘却不敢起身。

    崔瑾无奈,只得道:“好了,大娘以后更尽心便是。你且坐下,我有事相问。”

    宁大娘这才起身,又道了万福,侧坐在胡床上。虽说南北朝已有椅子,但在此时尚未普及椅凳,平素不过是席地而坐,而胡床便是后世的马扎了。

    “小郎君请吩咐!”宁大娘道。

    “大娘,我有两事不明。一是为何三叔五叔都能随祖父住在崇仁坊,我父亲作为嫡子却要分出来单过?二是崇仁、宣阳两坊相距不远,为何我从未见过祖父?”

    宁大娘一听,不料小郎君却会问这等事情,有心隐瞒,但看到他那深邃得让人心惊的目光,只得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其实,这些内院的腌臜事原不该污了小郎君的双耳,但既然小郎君要知道,老奴也不敢不说。”

    原来,在隽娘嫁入崔家,不过半年便有了身孕。一日,崔芮醉酒歇在外院,半夜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子,急忙唤进长随,点灯一看,原来是其父之妾封氏的侄女小封氏。小封氏长得甚是美貌,心性儿又有些高,一直挑挑拣拣,一晃便过了十五。封氏便将她召到长安,想着凭借崔氏的名声给侄女寻一户人家也是不难的。不想小封氏到了崔府,见到偌大的富贵,便觉得与还不如在像自己的姨妈一般,虽说是妾室,但夫郎宠幸,吃的穿的用的,比普通人家的大妇还要娇贵。特别是偶然见到风流倜傥的崔家嫡次子崔芮后,便是神魂颠倒,朝思暮想,终于寻到了机会,乘着长随去打水的机会偷偷潜入崔芮房中。此事一出,崔芮哪敢承认,但小封氏却哭天喊地,当即闹得隽娘动了胎气,当晚便小产。夫人自是不依不饶,不顾封氏跪地苦苦哀求,命人将小封氏乱棍打出去,但崔崇却道不能将此事宣扬开,怕坏了崔芮的前程。事后,崔崇便想听从封氏之言,让崔芮纳了那小封氏。崔芮与隽娘尚属新婚,正是郎情妾意之时,本对此事又气又怒,哪里肯。夫人也是怒急,便对封氏道,给你三条路,一是既然这贱人想如你一般甘愿做人妾,边让你自己的儿子纳了她;二是让着贱人出家当姑子;三是远远地放到庄子里。封氏一想,让自己的儿子纳了她自己不愿,但让亲侄女当姑子于心不忍,放到庄子里肯定没命。正寻思着,不料,小封氏得知后却不顾一切闯进去说,其实自己爱慕的是三表兄崔安芨,与崔芮并未发生什么事,只是天黑,以为是安芨表兄喝醉了酒,见房前无人伺候,心里又惦着表兄,便想着进去瞧瞧,不知怎么就在榻边睡着了。封氏无法,只得捏着鼻子应下。崔安芨虽说心里有些别扭,但白得了一个美人儿,崔崇为了补偿他,又将家里庄子、铺子等一应杂事全都交给了他打理,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此事过后,隽娘的身子受损严重,将养了两年才怀上崔瑜。又过一年,再次怀孕,在五个月时,不料在园子里踩到一块滑冰摔倒,当即便流了血,孩子也没保住,那是一个已成型的男胎。隽娘痛不欲生,崔芮也是恨得咬牙切齿。这道路婆子丫头们打扫得勤,上怎会有冰?大肆清查,打杀一大批人,却也毫无线索。如此,崔芮也狠下来心,说,既然这府里容不下他夫妻二人,他便搬出去,免得碍了别人的眼。崔崇自然不肯,但崔芮此次是铁心,一门心思要搬。王氏心疼儿子,不由暗自有些恼怒隽娘,自个儿有了身子也不保重,偏偏着了别人的道。见儿子跪地不起,崔崇怒极要取家法,她赶紧求情道,崔崇仍是不允。直到一日朝后,圣人将崔崇留下,拉了一阵家常,便笑着提到了二郎媳妇李氏。惊得崔崇一身冷汗,圣人说得委婉,翻译过来就是:你家二郎媳妇是我陇西李氏嫡枝嫡女,辈分来说是我的表妹,听皇后说我家表妹近来身体不佳,这里有些补品,你就带回去,让表妹好好补一补,另外,听说二郎想出去散散心,就让他们小两口暂时搬出去住吧,等他们吃够了口就晓得自己回来了。圣人还叹气道,哎,可怜爹娘心啊!崔崇虽说有些不屑圣人的话,什么“陇西李氏”,不过是为自己贴金罢了,人家陇西李氏可没承认与你皇家有半分关系。不过,既然圣人都开口了,再看儿子已经跪在主屋院子内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王氏又不停地哭诉,上朝路上遇到隽娘的叔父也是被连连冷笑说陇西李氏的女儿岂是被人糟蹋怠慢的。罢了罢了,便随他去吧。于是,崔芮待隽娘出了小日子,便给爹娘磕头拜别搬到了宣阳坊的宅子。只是,崔崇与王氏心里便起了疙瘩。前几年王氏在京时,崔芮每逢休沐也要领着家胸去探望,但不久,长兄离京,王氏随崔崇回乡,而崔崇回来后对崔芮始终有些怨气,崔芮见此就有些心冷,特别是一次在园子里看到小封氏,小封氏居然对他搔头弄枝,让他作呕,干脆就眼不见心不烦,崔崇不召唤,他便不回。

    崔瑾长长地出了口气,深宅大院,哪里能清净得了?就如红楼梦中柳湘莲所言,这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既然好不容易搬出来了,可惜也未能远离纷争,否则,便不会出了自己这档子事儿。

    “阿娘生我时早产,事情究竟如何?”他问。

    “贱婢小容有个隔了房的姨妈在厨房里当值,被下了催生药的汤便是她熬的。”宁大娘道,“虽说娘子有些怀疑,那厨娘也一直喊冤枉,不过再也没查出什么。”

    “嗯,以后精细些,有时候最相信的人却是害你的人。阿娘不久便要生产了吧?”他问。

    “是,已经将两个接生婆子接入府中住着,夫人和大少夫人派了两个老成的大娘,荣大娘也是可靠的。”宁大娘回道,“昨儿老奴去内院给娘子磕头,见娘子的精神还好,只是说睡觉有些不安妥,荣大娘让人请了医。”

    “那便好。”崔瑾道,“夜深了,耽误了大娘歇息,便熄了灯吧。我能说话的事儿,你暂且不要告诉别人。”他再次告诫。

    宁大娘喏喏地应了。

    黑暗中,崔瑾睁大了眼。这几年,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即便是他这般沉得住的性子,也是苦不堪言。记得王志曾打过一个官司,一个妇女在一家地方医院做痔疮手术,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因为麻药过敏成了植物人,其丈夫请求法律援助。因为家庭困难无法继续支付药费被医院赶出,而院方说,等打完官司再说。王志说,他去看了那个妇女,很是可怜,喉咙被开了口子以便喂流质食品,已经造成肺部感染。其实,她本人是清醒的,只是无法言行,与她讲话,她一直在流泪。而崔瑾的情况又略有不同,前期他也是能哭闹,但这个“他”并非是“他”,就像身体中住了两个“人”,一个控制思想,一个控制行动,只是他从未见过“他”。费了好大劲儿,他终于逐渐开始掌握这具身体。这不,自己能吃东西了,能说话了,偶尔也能点点头。只是,身体虽然有了知觉,却仍无法控制。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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