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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记得

    永安府冬月不冷,卿妆没在这儿长久住过觉得新奇,前天冷到要多罩件袍子,第二日早上艳阳高照热得人喘不上气来。窗户扇上蒙了层水珠,她闲来无事拎了抹布窗户,里里外外也倒腾不干净,累得气喘吁吁。

    卫应听了王先生的话叫她多走动,她无事忙他就坐边上看着,手里翻的那本书不知是哪里淘换来的五代的花间集孤本,有回他两个在院子里吃茶翻书晒太阳时偷摸瞧了眼,入目的都是软媚香艳的诗词。

    他看的是正大光明刻板严肃,原先松江时候他讽刺她下了值总不会捧着本诗经礼记,她还怨怼,如今倒能一本正经和他一处翻书取乐,偶尔互相说笑两句打发时光。

    卿妆近些时候脑筋子转的慢,时间久了才发觉她和卫应行动坐卧不知不觉已经堂而皇之,根本不似庞廷善在永安府时那样拘束;庞廷善自打回邺京参加冬至祭典后再没有回来,他留下的卫军自然叫新任的巡抚唐治道替换下,一道替换下的还有如影随形的监视和枷锁。

    防卫仍旧严密,可说白了不如是保护,有回她隐约听见董仪渊暗地里叮嘱位卫军同知,那时候她才知道新任的唐抚台九成和于拱似的,都是卫家的旧属。

    从这些也不难揣测,河运和盐道新上任的两位都督多半也安插了进了卫应的人,她很好奇,有回趁下棋的闲暇她问了句缘故,“当初就知道冯勋要把你贬到海陵?”

    卫应收了她两颗白子,给自己挣出片生路来,“不知道。”

    “从海陵以来你收拾了这么多的官吏,所为何事?”她的白子被困得无力挣扎,她不想放弃,撑着下巴左思右想,又好奇他的打算。

    卫应对她的心思向来柔软,又故意错走一步把她引入陷阱,“半为公半为私。”

    为公,自然是重回邺京,那么为私呢?

    卿妆抬脸打量他,“你同谁有仇?”想了想这话说的不大妥当,她又换了个委婉地表达,“谁当初招惹过你么,看来是活的不耐烦了。”

    当初招惹算不上,这地界儿算是冯氏的本家素来待遇优渥,金银窝里沉浮久了难免生出些贪欲来,他当初位及首辅卖冯氏个面儿没有下重手收拾这里的虾兵蟹将。

    可千万不该的是张介对卿妆生出了非分之想,他听不进旁人对她一星半点的觊觎,何况是那样的污言秽语,总归他是要死的,死在他手里算是他的福气。

    这些他并不想让她知道,卫应落了子诱她深入,“我这人恶名在外看不上歪瓜裂枣,怪只怪他们生的不好看,脑满肠肥看着就晦气,收拾人么,不就图个痛快。”

    卿妆捧着脸笑,笑到最后发觉自个儿又落入了险境。

    跟卫应下棋回回都极为憋屈,他只乐得陪她取乐,多早晚下完谁赢谁输都由他一手掌控,一两回她发觉不了,时辰长了她也不傻。

    她撅着嘴认栽,忿忿地看着他收了她的子儿,“早晚我得明白你的花花肠子!”

    卫应失笑,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晃悠。

    天边的暮云颜色正好,东墙下花圃的篱笆叫裹了层绮丽的纱妖娆的惊艳,又肥了两圈的黑兔子呲溜从她裙边溜过撞在了篱笆上,没钻进去,抖着两只肥硕的后腿在挣扎。

    卿妆捧着肚子大笑,看着卫应揪住它的尾巴拎起来丢了进去,他和颜悦色地回头来看她,“和你朝思暮想的院子像不像?”

    “嗯?”

    卫应徐徐笑开,歪着头打量她,“不是向往着处院,一只猫再养条狗?哦,你不是年近花甲的老妇,且还多了个正值青春的我,不习惯么?”

    卿妆翻了个白眼,“这位老丈,开春你就得二十九了,正值青春是什么鬼东西?”

    卫应的笑僵住了,他比她年长了整整十岁成了他的大忌,于是言语间就能叫他憋屈,报了仇心里得意,她眉眼弯弯的笑得像山野里初访人间的悬狸崽子。

    这天晚上文循接连来了两封信,昭示了这个冬月的不同寻常。

    头一封是叫卫应做好准备,冯勋的耐心到了尽头,不愿意卫氏在两广兴风作浪搅得天下都不安宁,崔宪臣仍旧在永安,所以回程时候得捎上卫氏。

    第二封关于德庆戏班,不出半月已然唱了三场《满江红》,远在邺京的冯勋都听到赫赫扬名的柳班主,心里的怨恨和羞恼已不足以言表,前些时候斩杀了升平署几位扬名天下的角儿当是泄了愤。

    泄愤归泄愤,正事儿还是得办,东厂正主儿身在两广,北上时候正巧凑手把德庆班给收拾了;又防止德庆班伺机脱逃,镇抚司也率领缇骑南下围捕,一来除德庆班而后快,二来看曾白衣是否能大义灭亲将功折罪。

    抛开暗地里惊涛骇浪不提,言下之意君臣之间出了嫌隙,这是卫应素来喜欢的,能有事半功倍的奇效,当即封了两封密信差人送出了永安府。

    在叫董仪渊和苌儿来之前,卿妆正昏昏沉沉地准备眯盹,不防他把冰凉的手贴上来闹她一个激灵,“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把海陵永安以及运河一带清理干净么,至少你师叔顺着运河北上进邺京,全程可保证性命无忧。”

    卿妆茫然地看着他,“到冯勋眼皮底下唱《满江红》,冯勋能下死手刮了你!”

    “不尽然是为了唱戏,还要劳烦你师叔捎带个人。”卫应抽出她发簪,揉乱了她一头乌发,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得越发猖狂,“宣平帝如今正在德庆班里,不上邺京,那可不成。”

    卿妆睡意全无,瞠着眼睛看他,“我怎么不知道?”

    卫应道:“前些时候你师叔不是新收了个徒弟,还同你炫耀来着,忘了?”

    记得是记得,可谁也没敢往这上头想,卿妆哽了哽,“且不说你怎么把人给从赫特弄出来的,万一德庆班要有个好歹,那位天爷不也得……”

    他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虽是险了点儿但也能看清他兄弟的真面目,回头上邺京朝堂不怕他说出不口话来,冯勋的脸面叫撕下来不有趣儿么?”

    卿妆着实无法理解他所谓的有趣,幽幽地道:“冯勋是着人杀我师叔的,他不知道宣平帝也在戏班里。”

    卫应说对,指头闲闲散散地敲了敲桌面,“但宣平帝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好容易被我从赫特救出来,东厂和镇抚司就沿途追杀,谁会想到戏班回能惹上这些人呢?”

    她哑口无言,掖着手看着她,“你都料着了,还叫董仪渊和苌儿来做什么?”

    卫应看着外头争锋相对的俩人,勾唇一笑,“镇抚司和东厂沿途截杀德庆班,早晚都会知道宣平帝在戏班里,所以宣平帝需要在半道另换个安稳的地界儿,需要他们扯个幌子瞒天过海,也只有他们才能蒙混过崔宪臣和曾白衣。”

    他如此,是周全了所有的打算。

    赫特在大殷北面,冯勋怎么也料不着卫应回舍近求远,将冯绩从赫特带到两广来再北上;再者从张介到庞廷善,把两广及运河一路都无声无息地换上卫氏的心腹,等同于清干净了冯绩北上的通路。

    无论是带着冯绩北上还是半途被人救下来都会卫应占了上峰,冯勋的人但凡有了动静,卫应都会事先知晓再做出相应的对策,她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苌儿背叛过你,你肯用她?”

    卫应点头,“她同董仪渊都不会真正接触到宣平帝,不过是个幌子,将冯绩能遇到的风险转嫁到他们身上。这是个险招,离开了永安就会九死一生,我不会告诉他们。”

    卿妆皱眉,“他们……”

    他勾唇一笑,抚了抚她的脸,“董仪渊十五岁时候被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他等同于另一个我,苌儿跟了你一年,谁都知道她等同于另一个你,只有这样才能牵制住崔宪臣和曾白衣。苌儿若能完成这次的事儿,你就不用再犹犹豫豫,找个能和你同心同德的死士并不容易。”

    董仪渊素来同苌儿不和,半道甩开她率先进了门,卫应慢条斯理地和他们说着话,两个人也不再嬉闹都郑重地点了头,卿妆一旁看着再没有开口。

    两人来去极快,领了命各自回去收整了行李。

    晨间时候,卿妆隐隐听着哪处有争执声儿,睁了眼就歇不了,披了衣裳上廊庑下又吐了会。正站着缓气儿,不防瞧着苌儿叫人从屋里搡了出来,头发揉得乱成一团,衣裳也没披上。

    小姑娘将外袍搭在肩头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才像发觉她似的扭脸就要跑,卿妆皱眉,“你过来!”

    苌儿磨磨蹭蹭的,她气性大,下了台阶将人给揪到僻静地方,“方才你打哪儿出来的?”

    她梗着脖子不认账,“我屋啊!”

    卿妆懒得和她言语,“你屋,还能叫人撵出来?”

    “你都看见了?”苌儿垂着脸儿,耳朵都红了,“那是董仪渊啊,我昨晚上把他睡了!”

    卿妆哽了哽,“你……”

    她仰起脸看着晨曦,脸上有笑眼里无光,言不由衷,“我给他下了药,他是被迫的!我不知道这回风险的多大,总归要死的,先占完了他的便宜再说,我得让他记得我,到死都得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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